杨雨

    置身雪野，看漫天雪花缓缓飘落，枯黄的大地在时间的绵延里，一刻一刻变成洁白，人也被雪渐渐围拢起来。这时，人会在这样的场景里由外而内地得到净化，仿佛回到大地初开、呱呱坠地的混沌时刻，简洁、素净而神圣，这便是大自然的永恒魅力。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南北季候的悬殊，使得身在岭南之南的人，要从记忆深处挖掘雪的成分，挖掘那些雪中难忘的往事与场景，以串联起此刻之前的人生轨迹。雪，那些降落在肩头和发丝的雪，那些降落在树梢与路上的雪，恰似久违的精灵，闪闪发光，晶莹剔透，让那清寒之季生发出命运与哲学的深刻意味。

    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北方农村的人，大都有这样独特的经历：以自制的箩筐为陷阱，在大雪里守着雀鸟的到来。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某一年某一刻与一只鸟的对视。微风吹来，它在箩筐里警惕地扔下嘴角的麦粒，偏头去看风的方向，羽毛微张，振翅欲飞。那一瞬间，我惊讶于这鸟警惕的美，它的眼神让我陷入3秒的静寂，陷入对一只鸟的命运的沉思。我拉下引线，这只雀鸟就要成为我的囊中之物，生死存亡掌握在我的手中。我若不拉下引线，它就会在饱食一餐后飞走，而我将一无所获。我攥紧引线的手颤抖着，犹豫不决。那时，源自人性深处的慈悲似泉水汩汩流淌，我终究没有成为一名合格的猎人。

    还有一次震撼，是在午夜时分。下了一天的大雪终于停歇，上高中的我晚自习回来，把自行车靠院墙放好。刚一转身，就看到院子里的樱树绽放了一身花朵。从树下望去，条线分明的枝桠与轮廓清晰的花朵仿佛映衬在天空中的画，连同一地厚厚的雪，构成这夜间独特的景致。我不禁愣住了，愣在这瞬间的邂逅里，愣在这霎时的美景里。“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在我看来，若是能饮一杯，一树、一花、一人、一雪地，再看那茶香四溢，热气腾腾，足矣。

    如同史铁生先生对于地坛的深切怀念那般，我常想起豫西南伏牛山下的小村落里的大雪，丘陵连着丘陵的白色弧线；我常听到厚厚的靴子踩在雪路上的声音，“嘎吱嘎吱”像是纸张频繁的折叠；我常忆起雪水凝结后，挂在瓦屋房檐的细长冰凌。这图景、声音与姿态是那样历久弥新，又是那样虚幻模糊。

    传奇的故事总是在雪的衬托下显得更具美感。《水浒传》说到“林教头雪夜上梁山”时，开篇便说“那雪正下得紧”，把好汉的故事放置在大雪的环境中。金圣叹先生动情地说：“此处着一‘紧’字，意境全出。”《红楼梦》里让人难忘的也是大雪天里，贾宝玉与众人身着红袍站在桥上的场景。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一回中，“贾宝玉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这一站，显得多么风趣，又是多么孤寂。

    雪中有往事，雪中有情怀，雪中有情趣。下在外面的雪也可能下在你心里，让你不时看得见，听得见，想得见。伏案良久起身时，恰好窗外夜深人静，灯火幽微，不禁又让我想起这样的句子：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