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
广东没冬天。不是吗?都农历十二月了,家里露台上的两棵桂花,去年冬曾剪了枝,一直郁郁闷闷不发芽,这些日子竟悄悄地跃起两寸高的嫩枝叶——这还是冬天吗?
有时你别背后说人闲话,这天气就小气。前两天夜里,突然就冷了。我是从梦里冷醒的,脊背凉飕飕的,窗帘好像扇扇子一样,不时还“啪啪”作响。前天两件衣服还撑得住,昨天要穿外套加一件冷褂才舒服。早上起来,脚尖有些冰住了,不时要跺两下——此时才真正有冬天的味道。
说到冬天,忽然就想起儿时的冬天,也特别喜欢儿时的冬天——也许年纪大了,近些年的事竟失忆了,儿时的事却记得越来越清晰了,而且越来越喜欢回忆。我想,儿时的东西是最早写入脑袋里面的,记得最深,岁月怎么磨也磨不掉。记得我两三岁的时候,冬天特别冷,还没有心理准备,天一下子就冷起来,山上的树木啊、野草啊,该黄的黄了,该落叶的一片也没留下。光秃秃的山头,光秃秃的树干,一片肃杀,连河水也像冰冻了,映照着天,是那样高、那样冷,只有松树和竹子还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咻咻咻”刺耳的尖叫声。早上起来,你会发现路边草丛上结了一层晶莹的冰块。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好事。到了晚上,北风从远处的山谷里赶来,摇晃着树枝,卷起尘土,从瓦屋顶、门缝、窗隙挤进来,“呼呼”地叫着,手啊脚啊便开始裂口子了,痛得要死。睡在床上就像躺在冰窟窿里一样,那几床所谓的被子根本顶不住寒冷,在上面加几层破衣服,再蜷缩起来,还是打着抖。没办法了,父母亲趁着生产队里放工,从自家的草堆里扒了几大捆稻草来,用竹条纲起来编织成一张“床垫”,铺上床,上面盖上席子,加条薄床褥,我们在上面蹦蹦跳跳,似乎比捡到金子还兴奋。晚上躺在上面,软软的,还有浓浓的草味,睡得特别的香。可惜的是,睡上几个晚上,只觉得浑身痒痒,靠在墙角拼命地蹭,还是不顶用。天气好的时候,父母亲便把“床垫”拖到屋外,给太阳猛猛地晒几个钟,又可以睡几天安稳觉了。
最怕的是下雨天。虽然这个时候,生产队会放假,父母亲也会在家,但外面又是雨又是风,挟着冷意灌进屋里,泥墙瓦屋在冷风的呼啸中飘摇着,凄厉地哀叫着——整个世界仿佛陷入冰窖里一样。但有父母在,就是家,母亲是幸福的根,父亲是撑家的柱。有时冷得实在撑不住了,父亲叫上兄长到屋后山上砍一棵松树,拖回到大厅里,锯成几大截。在厅中间架起火堆,一会儿满屋子的浓烟,等火烧旺,烟也渐渐减了,倒是满屋洋溢着松脂香香的味儿,屋子里也暖起来了。
那个年代物质奇缺,但我们总没有饿坏,也没有冻着,非常感谢父母亲的勤劳,更感谢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想方设法、顽强地过着生活,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幸福的家。在贫寒的日子里,父母亲也可以过出生活的乐趣。母亲吩咐我和兄长照看火堆,姐姐和妹妹洗芋头、番薯。扒开火堆,一股脑儿倒进去。“吱吱吱”火堆便直升起一束白烟,和着明瓦透下来的光,在空气中飘飘荡荡,颇有一种仙味。等到火堆停止了叫唤,食物烤熟的味道散发出来了。连忙扒开火堆,用棍子划出来,一个个黑黑的圆东西在地上滚着……火堆在冒着烟,我们嘴里冒着热气,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后来,改革开放后的几年,我们家在大冷雨天里也一直保留着这样的节目。不过,我们可以围着火堆听收音机,食物也丰富起来了,母亲有时做个花生糖,有时包个糖馅的角子,没变的还是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多少年过去了,稻草垫上的蹦跳,浓烟里的咳嗽,听着收音机吃花生糖的日子渐渐远去了,但始终没有忘却那种家的感觉。
现在,父母亲已离世了,兄弟姐妹也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在这个下着雨的冷冬里,兄弟姐妹也没有再聚在一起了。但我们有自己的小家,我们一家人也会聚在一起,在家里开着暖气机,孩子在看书,妻子在看书,我也在看书。有时,妻子突然想起冰箱里还有储存的面粉,也即兴烙几个薄饼;或者烤几片面包,冲杯咖啡……冷冬就过去了。
在冷冷的冬天里,在暖和的屋子里,父母亲还健在,儿女快乐地成长着,聚在一起,这就是家。无论在贫穷的逆境里,还是在舒服幸福的日子里,团团圆圆,守望相助,这就是中国人家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