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娜

    壬寅年末的深冬，我择一幽居之所安静地读完了好友黄文婷的新著《新会老地方》。

    虽然，作为此书创作始末的知情人，早前已在一些公众号上读过若干篇什，此际掩卷，仍然禁不住心绪难平。

    无疑，正如其书名所述，这是一部围绕新会老城为轴心的故土之书。

    新会，文婷生于斯，长于斯。方圆几十里，皆为故土。故土近在眼前，但又是最容易被遮蔽的。青葱华年，我们有着足可挥霍的青春，我们以为，诗，在远方，也只在远方。我们往前走，往外面的世界走，而于身边那些久远的物事，多少有些漫不经心，难以察觉时间携刻在上面的深度。

    看见，有时也需要等待。

    人到中年，冥冥之中，文婷似乎突然听到来自故土深处的某种呼唤，目光开始转向足下生活的土地。那天天走过的老街，荒废多年的老建筑，曾经清澈却业已消失的河流，前辈早年讲述的城南旧事……小城一直在朝前奔跑。诞生与消亡，如同初春的新绿和暮秋的落叶不断交替着。时间正在覆盖一切。那些已经消失，正在消失，或即将消失的一切，其湮没之后，我们的后辈，将于何处可觅？

    作为述著颇丰的女作家，黄文婷在年轻时就以青春美文的特色赢得诸多读者，而后来的职业记者生涯，无疑让敏锐、善感的文婷对周遭的一切有了更为切肤的感知。如果说，她前些年出版的《缘来结识你》和《红袖约》，是以人物纪实集的形式，为我们构建了两辑新会人当下的精神肖像，那么，《新会老地方》则是文婷桑梓情深的动人告白。

    捧读此书，我不禁自问，我，真的了解我的故乡新会吗？

    譬如，那耳熟能详的圭峰山，是的，我知道，唐代高僧一行曾经在此结庐而居，开坛说法，然而，那更多的未知呢？这里有北宋修道者脚踏草鞋，每夜独上圭峰，守望星空的浪漫传奇；有明代县令丁积为解旱灾，设坛求雨，苦跪11天的体恤情怀；有为成全大明江山决意集体跳崖的大明宫女的悲情故事，也有咸丰年间灵溪旁边的葬字仪式留下的神秘谜团……

    当我们说起今天的古兜，脑海里浮现的多是峰峦叠翠的自然景观和热气氤氲的温泉，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初，“人声鼎沸的古兜山，漫山遍野晃动着青春无悔的身影”。那让顽石瞬间开花的“独臂英雄”，勇扛大沙包的“大力士”，寒夜里挥舞银锄深挖泥土的年轻人……如果没有他们无怨无悔投身于当年的开荒建设，古兜山会成为我们今天的福祉吗？

    还有那书香四溢的景堂图书馆，当我们安坐其中，静享那精神食粮的盛宴，何曾想到，沧桑百年间，书逢乱世，卷帙离散，那些曾经遭受水上漂泊和战火洗礼，最终回归到景堂怀抱的珍本，倾注着多少护书人的情愫。

    文婷以真挚的情怀，为我们构筑了一幅新会的非虚构人文地理版图。她逆行在时间的深处，溯源而上，抽丝剥茧，用文字追逮这历史上的千年古郡，它渐次远去的流韵和光华，其中不乏诸多珍贵的集体记忆，更兼具鲜为人知、敏锐的个人发现。

    我是在文婷因为热爱而几近着魔的田野作业中，深深体会到，在她单薄瘦弱的身体里潜藏着怎样的激情和能量。文婷没有待在书斋里仅依赖史料和想象进行创作。断断续续的，她的田野作业持续了6年。晨昏日夕，阴晴雨晦，她在翻典籍，遍访旧人，在老城的深街窄巷兜兜转转，在野外过悬崖峭壁，涉流泉飞瀑。为追寻晚清“抗倭名将”张其光的遗迹，她两度自费飞抵宁波探访张公祠；为核准桃荫别墅的史实，专赴佛山寻访革命先辈的后人；为再现当年党组织地下秘密工作站“蓢头密室”的跌宕往事，文婷先后往双水蓢头村跑了5次；十登圭峰，才终得以揭开圭峰山的“庐山真面”……因为不会开车，文婷还得常常约上会开车的闺蜜或好友同行。

    我常想，那个我认识的小个子文婷，喜欢小资情调的文婷，在认准的事情上，怎么会有那么坚韧的拗劲呢？

    除了发自内心的深爱，以及自觉的承担，我找不到其他解释。

    有别于许多地域文学作品的书写，文婷与她笔下的一切是融为一体的，她的文字是自带温度的。“逛诗书街，逛了三年时光。清晨逛诗书街，透过青砖墙上的缕缕阳光，感受市井生活的诗意，黄昏逛诗书街，静观街巷的灯火，渐次点亮寻常人家的幸福……”想到年仅21岁的抗日烈士陈冠时与战友在香港街头喝下他喜欢的咖啡便不幸牺牲，她敬之以文字，祭之以咖啡。因为发乎于心，之于读者的共情才会成为可能。

    荷尔德林说：“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返回故里。”文婷以文字为翼，返回故土，灵魂栖息在故土坚实的大地上。她坦言，写完这本书，发现自己更爱新会了。是的，更爱——这样的情感同样充溢于我此际的内心。

    历史的河流奔腾不息，新会，我的故乡，时间深处的纹理藉此历历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