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元
斗山河,自北向南,静静流淌。若不是看到一艘艘大小船只集结靠岸,很难想象,这般静谧安然的景象,竟然是台风袭来的前奏。
大者为船,小者为艇。船行南海,艇游浅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平静的河面上停泊着三簇船,船挨船,艇联艇,一大片一大片的,该用什么量词为好,一时没有主张。第一簇,是川岛客轮,里边的几艘早几个月就靠岸了,停在这里检修的。外边的十几艘是收到台风预报后,驶来的。白色、平底,中间有凹槽,卧波于上,像单轨火车骑行的样子。船顶飘着红旗,迎风招展。第二簇,是大大小小的渔船,有木船、铁船,有木头包了铁皮的半木半铁船,早些年还有钢筋混凝土铸造的水泥船。有的有桅杆,有的没有。有的在船头两侧各画了一个大圆圈,看起来像两只眼睛,有的什么也没画,黑黝黝的船舷,在水波里轻轻晃动。船上看不到人,有些许渔具摆放在甲板上。第三簇,宛如虾兵蟹将,都是仅可容纳一二人的内河小艇,一艘艘用绳子拴着。
斗山河紧挨着斗山圩,开埠数百年。碉楼耸立,骑楼密布。有跨越三世纪的大兴茶楼,有享誉省港的五味鹅,有远销东瀛的烤鳗,还有各种烧鹅腊坊。圩镇正中有一广场,广场中央有一火车头,火车头顶刊“1906”,乃是纪念中国第一条自主投资、自主建造、自主经营管理的侨办铁路——新宁铁路。火车头前立一雕像,乃新宁铁路建造者陈宜禧。广场上有三五成群跳舞的人,多为中老年妇女,不同舞队播放着不同音乐,扭着不同舞姿,踏着不同节奏。惊奇的是,其中一支,伴舞居然是《草原的月亮》。
月亮伴着云雾,升起来了,悬挂在高天,很圆很大。风渐渐起了,斗山河的水面晃荡起来了。店铺打烊了,但铺子里还有光。车子停下来了,街头的灯还亮着。匆匆归家的人,抬头能看到温暖。时不时有灯柱扫过河面,又听到值守人急匆匆的脚步,沿着河堤向下游方向去了。
风越来越大,一阵紧过一阵。刚开始能看清风向,树头一个劲儿往西倒。再后来,风挟雨,雨带风,树头在风雨飘摇中不停晃动以至于旋转,好像要被连根拔起。趴在玻璃窗上看风雨的人,视线模糊了。接连的雨雾打在窗户上,玻璃花了。有心大的人,三四组团,或者打扑克,或者打麻将。有放心不下的人,静静拿着手机,不停刷屏,紧盯天气预报台风路径。应急避护场所全部开放了,曾玩棠体育馆开放了,学校教室开放了,各村委会开放了,新时代文明实践所、站开放了,点点星火闪耀在连绵的雨雾中。
后半夜,风骤然加大。好似“呜呜”,又好似“嗡嗡”。像虎啸,又像龙吟。像几十万把锯子在锯木头那样横扫千军,又像几十万只电钻钻墙孔那样残暴无情。像几十万头野兽饥饿到极点的狂吼,又像几十万把钢刀划过铁板的撕心裂肺。让人狂躁,让人惶恐,让人不安。淡定的,不淡定的,都醒了,一个个惊愕着看着窗外,侧耳寻觅风来的方向,是遥远的天边?还是海洋极深之处?眼帘外是茫茫天宇,还有明明灭灭的灯火。
天刚放亮,雨势小了。没有“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闲适,没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恬淡,有的是“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的决断。斗山河水涨了,一艘艘船只挺了起来,在波涛里兀自涌动。缆绳还拴在岸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与往日一样,一排排泊在水面上。
斗山河源自响水潭水库,自斗山圩往南,与都斛河、端芬河三水交汇成大同河,大同河径流烽火角水闸,汇入茫茫南海。近代以来,多有乡人经此水道出洋。1904年邑人陈宜禧自美返来筹建新宁铁路(新宁县1499年从新会分设,1914年改为台山),1906年开工,1909年首期建成,从斗山至宁城(新宁县城,现名台城)再至公益,贯通县境南北,实现了北至潭江南至斗山河两端的水铁联运,而后又修铁路到江门北街,与西江水运联通。其时五邑多地有小广州、小澳门之称,尤以台城为甚。
树高有根,水深有源。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国。华侨念故土,故土念亲人。有爱,才有被爱。华侨向来有“爱国爱乡爱家人”之传统,素有“中国第一侨乡”之称的台山,走出华侨百千万,归来侨胞又何止百千万。每一次远行,都难忘身后的牵挂,都对这个有家有爱的地方念念不忘。
时至午间,风停雨歇。斗山河水已涨至河沿,大小船只,有要飘出来的感觉。避风的人,一边向河沿走去,一边回首,连连向岸上的人道谢。一位中年妇女,头戴斗笠,身披雨衣,说自己是阳江的,每次打台风,都到这里避风,这里水好人好。岸上的人说,我们的人也有好多飘零在外,希望他们和你们一样。“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是谓大同”。斗山河南流便是大同河,此河得名是否来源于此?
波光粼粼,不停涌动的斗山河,有高峡出平湖的感觉。河东是一块块的清幽幽鱼塘,水波潋滟。河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碧绿稻田,蛙声一片。河堤上的斗山圩,炊烟升起。开船前行的渔人,正凝目回望暖暖的斗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