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我曾于2017年的农历四月二十七日应邀来到新会区的崖山参加“国母诞”的祭祀。新会人所说的“国母”是指700多年前在崖山脚下的大海中慷慨死节的南宋末代太后杨淑妃。崖山上修了“国母殿”,供后人拜祭这位年轻美丽的女人。700多年过去了,她的坐像之下依然香火缭绕,故事流传。我们是被邀请来观礼的,主祭的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赵姓人。据说这两年又添了许多张姓、陆姓和文姓人,分别是张世杰、陆秀夫和文天祥的后人。
这天一早就阴雨绵绵,到近午时分,雨下大了,密密如织。在我们面前排着队等待祭祀的队伍很长。这是一支清一色由男人组成的队伍,有些男人身后还跟着些小男孩。他们将香烛揣在怀里,怕被雨淋湿。雨淋湿了他们的头发、皮肤和衣服,但是没有淋湿他们的表情。他们跪拜得庄重从容、一丝不苟。我知道,他们不仅是在祭拜一个女人,更是在祭拜一种精神,一点闪闪不灭的星光。而这些扎根于草野江湖、布衣百姓之中的景仰和供奉,正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
我来到江门时就知道崖山这个地方,却并未用心关注。崖山所在的古井镇倒是去过两次,因为古井烧鹅是全世界最美味的烧鹅。仅此而已。但是有一年,经济学家厉以宁来江门,我负责接待他。一见面,他就提出让我陪他去崖山。那一天的陪同让我无比羞愧。一路上都是厉以宁先生在给我讲解。对于那段历史,满头银发的经济学家如数家珍。后来,站在银湖湾的海堤上,望着阳光铺陈在宽阔的海面上,粼光闪闪,恍如万千将士的铠甲。老人沉吟良久,缓缓诵道:宋代兴亡堪为训,波涛依旧一声声。
自那以后,我便常去崖山。我穿过崖山脚下的那些村巷阡陌,去寻找那场战争留下的折戟沉沙、硝烟未尽;去细嗅那个衰败宫廷的红粉胭脂散入尘埃、褪尽颜色;去聆听那至今还婉转于波涛中的一曲哀歌如泣如诉、声如裂帛……
公元1278年6月,杨淑妃和小皇帝赵昺在20万军民护卫下逃到了崖山岛,至次年3月,他们和10多万军民齐齐纵身蹈海,前后仅仅9个月时间,却应是中国历史上最不忍细看的9个月。据说,那个寒风凛冽的初春,崖门口浮尸塞海、舟楫难行。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每念及此,我都会别转头,长久地看着身后青山隐隐、炊烟袅袅,渐渐散去心头的悲郁和寒意:山木萧萧风又吹,两崖波浪至今悲。
在宋室君臣纷纷慷慨蹈海的时候,宋太宗的第十一世孙赵必次将两个年幼的儿子托付给了一个叫林玄辅的福建人,令他隐姓埋名,存赵宋皇室一点血脉。之后,林玄辅给两个孩子改姓名为林大奴、林二奴,东躲西藏、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林大奴长大后,聚众起兵反元被杀。元朝覆灭之后,林二奴恢复本姓,开基立村,便有了古井镇上的霞路村和慈溪村。传说,霞路开村那日,满天云霞如路。霞路村退休的赵老师告诉我,村里每年头等重要的事情就是修祠堂、祭祖先。世世代代要传下去的不仅仅是赵氏血脉,还有刻在骨子里的忠义文化。霞路村和慈溪村祠堂的墙壁上都挂着两宋十八帝的画像,向世人昭示着村落不凡的身世。到现在,这两个村的村民祭祀祖先时,先要浩浩荡荡去林玄辅的墓前拜祭,然后才回到祠堂给赵姓祖先上香。他们教育村里的孩子,从小就要懂这个规矩。
慈溪村里刚翻修了祠堂,上书:“宋室亲臣赵公祠”。村民们看习惯了,我第一次看见,心里有被宣上朝的感觉。我也恭恭敬敬地给慈溪村的祖先牌位点了三枝香,鞠了个躬。崖山祭祀,天生带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事实上,在这个被银湖湾环抱的小岛上,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溪一田都值得如今的人们流连驻足,都当得起后世的子孙深深一揖。746年前的那个秋冬,20多万原本生活在临安富庶温柔之乡的南宋军民没有选择向蒙古人的铁骑投降,而是跟着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小朝廷受尽颠沛流离之苦,最后扎堆在崖山这座风寒水冷的孤岛上。这20多万军民中,其实吃军粮的士兵只有几万人,其他老老小小都是平头百姓。“忠义”二字让他们毫不犹豫地奔向了死亡。1921年,一位年轻的湖南人来到崖山脚下,匍匐祭祀,仰天长哭。随后,他也纵身跃入了滔滔大海。他叫易白沙,五四运动时期的风云人物。
霞路村和慈溪村的许多村民后来又选择了漂洋过海去闯金山。他们中有许多人赚了钱回来盖房子、修祠堂、盖学校。慈溪村的学校叫本厚小学,就是出洋打拼的村民于民国二十四年集资建的。学校就在村后紧贴着,足有上百亩,郁郁葱葱。三层的青砖主楼像一座西式的教堂,登上楼顶能看见远处碧波如练的银湖湾。前些年,农村并校,本厚小学撤掉了,校园荒置了许多年。每天从学校门口经过的村民都会流连地朝里面望望。我第一次去那里时,到二楼的图书室里转了一圈,有七八个破旧的木书柜。地上也扔了许多残破的书籍,捡起来看,赫然竟是繁体的《万有文库》以及《四库全书》的读本。
年年岁岁,每到清明时节,依然有许多人来崖山祭祀,不独霞路和慈溪人,也不独姓赵姓张。大宋文化是中国人的文化,忠义精神是中国人的精神,由此,崖山的香火必定是千秋不灭的。现在,江门大道修到了崖山,接下来深中通道、黄茅海大桥都快修好了。崖山不仅仅需要祭奠过去,它也正在书写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