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隆洞，层峦叠嶂，一山高过一山。三洞村，雾气腾腾，看不清人影，也看不清村庄的轮廓，只听见阿维一声接一声地在山谷里焦急呼喊：“生哥，生哥！”卢金生又一次凌晨3点从梦境中醒来。妻子阿凤摸摸他汗津津的额头问：“又梦到阿维的牛走丢了吗？”卢金生披衣下床，透过玻璃，看窗外的月亮，点了点头说：“嗯！”阿凤说：“知你心事，我们还是回吧！”卢金生又点了点头说：“嗯！”

    一

    这是发生在2005年春的一幕，夫妇二人正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抉择。地，选好了；钢筋、水泥、门窗等物料，也都买好了。要和另外两位朋友一起在广东顺德龙江镇盖一座三层楼，每家一层，图纸也设计好了。但是从购买物料那天起，卢金生就睡不安稳了，夜夜被同一个梦惊醒，总是梦到发小阿维在老家的山沟里找牛，找来找去找不到，正站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沟壑里，无助地呼喊他的名字。知道卢金生有了回乡念头，儿子首先反对。“既然回去，当初为什么要出来？”面对儿子的质疑，卢金生看看窗外的夜空，回头对儿子说：“出来是为了回去。”

    其时，卢金生一家正在顺德贩卖水果，风里来雨里去，经过几年辛苦打拼，略有积累，攒了一笔钱，正打算平地起高楼、结束一家人租房住的时候，却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儿子说：“想阿维叔，可以回去看他啊！我们好不容易才从三洞村搬出来。”卢金生说：“我们可以搬出来，阿维叔、你爷、你姑能搬出来吗？”看父子俩又要发生一场争吵，阿凤救场了，对儿子说：“我知道你爸的牵挂，出门千日好，不如好还乡，我们还是回吧。”

    怎么出来，怎么回去。当初是沿着247省道，从台山市端芬镇大隆洞山区三洞村出来的，现在再沿着247省道回去。不同的是，出来时，卖了水牛，买了摩托车，一路骑着；回去时，卖了物料，折算了现钱，开着客货两用车，从顺德龙江镇返回。阿凤深深记得，刚开始贩卖咸鱼，从台山市广海镇接了鱼干虾干到顺德去卖。为了省钱，一家人只租一间房，到了晚上，摩托车、人，还有整袋子的咸鱼，都挤在一起。无论在乐从还是大良租房，都把房子搞得臭烘烘的，房主经常嫌弃地说：“咸鱼味道太大了，怕是几个月都散不出去。”后来转行贩卖水果，发现卖柠檬利润可以。这种唤作香水柠檬的水果，对土、肥、水、空气都很挑剔，喜欢在山沟里生长，特别喜欢待在云雾缭绕的地方，稍有一点点污染，叶片、果实上便长满霉斑。老家大隆洞一带，正是适合香水柠檬繁衍的新家啊！

    返回途中，回想起1999年离开三洞村的情形。那年，卢金生刚满38岁，担任村委会主任，已有12年党龄。他一边忙村里的事儿，一边和家人种十几亩水稻。可是不管一家人多么努力，都赚不到什么钱。自己都富不了，怎么帮别人？卢金生决定抛家舍业，外出寻找门路。

    二

    大隆洞，山高路远坑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是粤中纵队滨海总队游击区。三洞村，取名自三个深坑，分别是人洞、隐洞、大洞尾。当地人言语中的“洞”，其实是坑的意思。

    “滴——滴——”伴随着一阵阵汽笛声响，卢金生驾着客货两用车，带着一家人，朝着大隆洞方向一路驶来。还没到村口，远远看到一个人影站立在山坡上，光头，光膀子，正是比卢金生小9岁的阿维。打小，卢金生就带着他玩。长大了，带着他一起干活儿：卢金生宰牛，阿维就跟着宰牛；卢金生杀猪，阿维就跟着杀猪；卢金生伐树，阿维就跟着伐树。阿维力气大，从山顶上扛着粗重的圆木下来，不用换肩膀。村里的时光，虽然贫穷，但是乡里乡亲在一起，很快乐。卢金生出去闯荡，最难过的便是阿维。卢金生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阿维站在村口送他，久久不愿离去的样子。

    三

    “阿维，我们一起种柠檬吧！”“生哥，听你的！”于是，卢金生栽树，阿维也跟着栽树；卢金生培土，阿维也跟着培土；卢金生浇水，阿维也跟着浇水。“柠檬一肚子酸水，吃不成喝不成，有什么用啊？”村里一些上年纪的人这样说。“我信他，不是条明道，他不会指我走的。”阿维坚定地说。

    卢金生抚着阿维的光膀子说：“兄弟，你信我。”阿维说：“生哥，我信。”卢金生盯着阿维，反问阿维：“我出去不是为了逃离，你信吗？”阿维说：“我知道，你出去是为了回来。”言罢，两个打小一起长大的汉子，一个穿着件半旧的蓝色衬衣，一个光着膀子，拍了拍彼此的肩膀，泣不成声。

    四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在两家人的辛勤培育下，几十亩柠檬苗一天比一天高。第二年开春，一个个花骨朵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这东西真是奇怪，枝条一根根向上舒展，一簇簇地向上展叶儿，花骨朵先是蒜瓣儿一样挤在一起，绽放了，还是挨在一起。好像不团结、不互助、不向上，就不能生长。

    开花没几天，就结果了。花蕊还没掉落，一个个绿油油、椭圆形、顶端带着小尖尖的柠檬果，挂满枝头。阿维天天祈盼着，快快变黄吧，变黄就能卖钱了。卢金生说，不能等变黄，变黄就不值钱了。香水柠檬，无籽无渣，芳香全在皮上，价钱全在青涩味道上。“打小就是你说了算，你说怎样就怎样。”阿维憨憨一笑。

    第一茬果，阿维和卢金生一起卖的。我的天哪！那激动人心的情形，阿维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一斤十几块啊！一棵树一次能摘半桶，一亩地种30棵树，摘一茬有300多斤，能卖3000多元。香水柠檬半个月就能摘一茬果，一年能摘24茬，大约产果8000斤，一亩地一年的收入就是10多万元啊！阿维老爸兴奋得睡不着觉，一天24小时待在田里，不管家人怎么唤，都不回家。

    五

    行胜于言。

    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卢金生不用再费力去劝说了。

    亲家老张回来了，本来在外搞公路工程，蓦然发现，最大的机会，原来在本乡田地。在外地从事零售小生意的老许回来了，回村种树，不仅把过去的老账还清了，还翻盖了老屋。还有很多“80后”“90后”甚至“00后”，也返乡了。

    随着柠檬种植面积的扩大，新的问题出现了。刚开始，村民买卢金生的苗子，后来自己截取嫩枝扦插。树是活了，可是开花很少，挂果很稀。后来发现，原来卢金生是在树上育苗的。他选一些枝繁叶茂挂果多的老树，优选向阳的健硕枝条，在枝丫处用小刀环状切割树皮，将外皮层和内皮层全部刮去，留下木质部分由母体输送营养，然后在截取树皮的部位沾一团泥巴，让幼苗在树上生根发芽。移栽后，挂果量和母树相当。

    香水柠檬容易招病虫害，被红蜘蛛吸食后的果皮，太阳晒了，就像火烧一样。潜叶蛾很麻烦，专吃嫩叶，把一枚枚略带清香的碧绿叶片噬咬得千疮百孔，俗称“鬼画符”。蚧壳虫更麻烦，老果嫩果都吃，大约有一粒米的三分之一大小，外表有一层油滑的壳，鸡啄不了，手捏不死。更为可恶的是，这家伙的排泄物含糖，招来蚂蚁爬来爬去，果皮上像蒙了一层灰，果子很难看，内行人叫“霉烟病”。还有白赖病，让原本绿油油的果皮变得斑斑点点，好像得了白癜风。果卖一层皮，香水柠檬尤其如此。

    这些问题的产生，是因为植株太密、土壤肥力不足。卢金生再一次以身示范：将每亩种树30棵，降为20棵；修剪枝条，疏花疏果。这些都是钱啊！村民虽心中万般不舍，但还是紧紧跟着卢金生。

    六

    除此之外，三洞村种香水柠檬，还遇到一些危机。

    大隆洞一带，本是风头水尾地方，每年刮四五次台风。不巧遇到挂果期，境况更是惨不忍睹。2017年的“天鸽”台风，对卢金生来说，有如梦魇。狂风刮过，树木基本倒伏在地，大果小果熟果生果全部吹落在地，泡在水里。村里的人傻眼了，这可怎么办啊？哪个地方能买这么多的柠檬果啊？卢金生天不亮就骑着摩托车出发了，正是当年卖了水牛买的那辆摩托车，他一直留在家里。大雨滂沱，山路泥泞，客货两用车开不出去，摩托车可以。能骑的时候骑，骑不了时，推着走。骑到广海镇，找不到买家。骑到四九镇，找不到买家。听说大江镇有位从澳门来的买家，对柠檬果需求量很大。他一路北上，骑行到潭江边上，四处打听，听说这位买家去冲蒌镇了，于是卢金生折返冲蒌。原来买家姓陈，祖籍信宜，移居澳门，前些年在佛山从事果品加工，最近来台山发展，在冲蒌开办了工厂，生产果干。陈老板答应进村收购，但是出价极低，每斤一元。没办法，总比烂在地里强。

    三洞村最早的香水柠檬鲜果销售市场，是卢金生开拓的。他利用早年贩卖水果的人脉，一家一家跑，江门、顺德等地的水果市场和柠檬饮品店，一个都不放过。有时候，谈好了价钱，再组织收购。有时候，先收了果，再去跑市场。晓行夜宿，风雨无阻，客货两用车开烂3辆，他也成为珠江西岸小有名气的“柠檬伯”。最近几年，地方政府扶持发展电商产业，原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三洞村民，不少人做起了直播带货。

    七

    柠檬花儿开，幸福生活来。

    经过10多年努力，三洞村山里山外种满了柠檬树。原来的荒山坡、撂荒地到处绿油油的，到处舒展着沉甸甸的枝条，绽放着粉里泛白、白里泛黄的芬芳花朵，挂满了大大小小纺锤般的香水柠檬果。新栽种的树苗在茁壮生长，十几年前栽种的那些老树，也通过伐根复壮萌发出崭新枝条。

    沉寂已久的三洞村渐渐活泛了，通过“公司+合作社（家庭农场）+农户”的合作带动，开发了柠檬片、柠檬膏、柠檬油等系列深加工产品，茶饮、餐厅、民宿等乡村旅游产业都发展起来了，村民们买了车、盖了新房，整个村子焕然一新，到处呈现欣欣向荣的喜人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