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的这首小令将江南水乡的妩媚和惆怅写到了极致，常让我有一番捧在手心又怕揉碎了的感觉。后来又听了江珊唱的《梦里水乡》这首歌，脑子里便总有一幅“玲珑少年杨柳岸”的画面。却又像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水是柔媚的，也是诗意和浪漫的。

    江门也有一处辽阔的水乡，在西江的一湾，叫作“古劳”。一望无际的水面被弯弯曲曲的小路和土墩随意地间隔开，村落和房子倒像是水面上的点缀。若是从空中俯瞰，数不清的鱼塘密密相连，像画家随意在大地上涂抹出一片片深蓝的色彩。这时，白云不仅飘在天空，也飘在地面。媒体说，这里是岭南迄今保存得最完整的一片生态水乡。

    我第一次到古劳水乡，大约已是30年前了。那年端午，古劳人组织划龙舟。划龙舟之前，在村里吃龙舟饭。村子里到处是鱼塘，空地不多，于是餐桌摆上了西江大堤上，绵延上百米，很是壮观。吃完龙舟饭，就坐在大堤上看划龙舟。清一色光着膀子的汉子把大鼓敲得震天响，把船桨挥得刷刷齐。江河里水花翻腾，呐喊雄壮，好像要掀起半边天。那一次古劳水乡留给我的印象是有密密的鱼塘、有高高的大榕树、有很长的石板桥，有激情和佳肴，但是没有诗意和浪漫。

    又有一次，我去古劳采访。车到古劳镇时，我忽然看见有一幅巨大的广告横跨在公路上方：中国面豉之乡——古劳。我的鼻子里仿佛立即嗅到了面豉酱那咸咸酸酸的味道。我知道古劳人以往家家户户都制作面豉酱的。只是，古劳除了面豉酱，其实还有许多的名片都很闪亮，譬如一代影后胡蝶的故乡、咏春宗师梁赞的故乡、岭南最美水乡、中国凉茶大王王老吉的故乡等等。但是，文雅的名片古劳人都不亮，却偏偏亮出这样一张烟火气很浓、口味很重的名片。我摇摇头，笑笑。

    后来因为参与策划鹤山咏春文化节的缘故，去古劳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咏春宗师梁赞先生就是古劳人。梁赞是叶问的师公，是李小龙的太师爷。我去瞻仰他的故居，耍他故居里的木人桩，看当地的咏春拳师父演练梁赞先生传下来的拳术，也常常会有些发呆。柔媚的水乡孕育的该是文学和音乐，是诗人和小提琴家呀。但是这里似乎都没有，偏偏孵化出像“偏身咏春”这样迅捷刚猛、具有非常强的实战价值的功夫。不仅如此，古劳还走出了像王老吉这样的商业品牌、香港李石朋家族这样的政商巨头，还有易建联这样的篮球明星。当然，脑子里也偶然会飘过那个水一样美丽的女子胡蝶。然而，即便是那般风采动人的胡蝶，她留给这个世界的嫣然一笑，也是饱含着苦涩的味道。

    并不是所有的水乡都懂得浪漫，并不是所有的水乡都飘散着诗意和仙气。

    扎着小辫、满头白发的油画家李金明是古劳人，他总爱回古劳写生，还送了一幅作品给我。我说，古劳不美。他很生气，说我没眼光。我说，古劳没有水乡的浪漫。他扯着脖子、瞪着眼珠子说，你不懂岭南的水乡。我再看李金明画家乡的油画，发现他的笔下没有烟雨蒙蒙的拱桥、没有撑着油纸伞的姑娘。他的画笔下，阳光明丽、瓜果青绿、水面波光粼粼、连船帮也因为桐油和汗水而闪亮。看着他架着画架站在瓜棚下画得入神。有一群鸭子在对面的水塘里扑腾，他的画笔和小辫也随着鸭子扇动的翅膀一晃一晃的。

    画完画，我们去吃鱼皮角。我第一回去古劳就迷恋上了古劳人做的鱼皮角，好吃得要命。古劳的鱼皮角是取古劳围里新鲜的鱼肉制成，外表晶莹透亮，吃起来滑而不腻，口齿留香。而且，古劳的鱼皮角只有古劳的店里有，我在江门的街市从未曾见过。其间有许多的工艺我也弄不明白，但从那以后，我常常会特意开车兜上十多公里去打包。

    黄昏的时候，晚霞挂满了屋角和旁边的芭蕉林，也斑斑驳驳地洒在连绵的鱼塘上。这时候，二渡桥的围墩上又聚满了收工的男人和放学后的孩子。女人们端着晒了一天的鱼干回家生火做饭去了。孩子们在耍水。男人们这时就或蹲或坐，抽着大碌竹，喝着浓酽的古劳红茶，聊些打工的事。鱼塘虽然还在，但大多租给了别人。古劳人多数进了工厂。古劳大堤上有一间亚洲规模最大的印刷厂，好多古劳人都在那里打工。最近几年，有间大企业来到古劳开发旅游，又有好多古劳人加入到了日渐热乎起来的水乡旅游里面去了。古劳人每日里想的，就是把日子过瓷实了。这就是我渐渐认知和喜爱上了的古劳。

    或许，岭南水乡从来就没有追求过浪漫，岭南水乡原本就是烟火浓郁的生活，就是油盐米醋面豉酱的日子。打开门那连绵的水，不是古劳人生活的风景。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一片柔波里收获诗情画意。他们期待的是虾满鱼丰、蚕肥蔗熟，期待的是酒肉丰裕、笑声爽朗。其实，这也是极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