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湾原名北海湾,是位于台山市西南部汶村镇与北陡镇之间的一片广阔海域,自古便是海防重地。“镇海”二字在粤语里带着咸腥的海风,听起来就颇有气势。传说百年前有渔人见此处红树连片生长,有如千军万马镇守海湾,从此便有了这个铁骨铮铮的名字。
时至今日,镇海湾的生态意义远超其历史角色。2017年,广东台山镇海湾红树林成功申报国家湿地公园,经过多年规划建设,现今总面积达200多公顷,湿地率高达93.8%,成为了粤港澳大湾区重要的生态屏障。这片红树林是大湾区内连片面积最大、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红树林之一,是极为珍贵的“物种基因库”和鸟类栖息地,它不仅守护着海湾的安宁,更孕育着丰富的生物资源,形成了独特的自然生态景观。
一直期待能目睹镇海湾红树林的风采,直到几个摄影友人相约,才得以成行。当车子驶过高高拱起的镇海湾大桥时,透过车窗就可以俯瞰这片翡翠色的海洋长城。同行的摄影师打开手机相册,翻出其中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片白骨壤的叶子,叶背细密的盐霜在阳光下闪烁:“20世纪80年代我曾来过这里,记得当时还是光秃秃的一片滩涂,现在整个海湾都活过来了。”我抬头望向远方,视线越过那片茫茫的红树林,只见一群白鹤正斜掠过水面,翅膀搅碎的光斑落进北陡镇与深井镇之间的海域,那片湿地正在潮汐中起伏呼吸。
一行人抵达红树林观景区时,景区内的木质栈道还沁着雾水,退潮后的滩涂舒展着丝绸般的肌理,淤泥表面遍布细密的裂纹,深深浅浅的洞穴星罗棋布。我迫不及待地走向滩涂,看见大大小小的泥孔里探出青灰色小螯——招潮蟹的晨运开始了,它们似乎听到了远方潮水的召唤,高举着与体型不符的巨螯,在秋茄树错杂的气生根间列队行进。一只弹涂鱼从泥潭跃起,胸鳍在滩涂上画出螺旋纹路,还未等到我看清这抽象派杰作,它已倏地钻入洞穴。陪同我们的当地摄影师阿亮说:“我小时候经常来这玩,也没见到有这么多活物。”他蹲下来,手指抚过海莲树膝盖状的呼吸根,树皮上结晶的盐粒簌簌掉落,“现在有十多个红树品种在这扎了根,成了大湾区的生态保险箱,而今的镇海湾红树林成了一道生态屏障。”
下了栈道,一行人乘船深入水道。撑船的辉伯用力将长篙一点,船头顿时犁开一片波浪。站立船头,阵阵海风拂面吹来,心底竟滋生出一种乘风破浪的惬意感。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只绿色的梭镖,随着潮汐起起落落。辉伯一边撑船,一边解释道:“这是秋茄的胚轴,外形瘦长,与茄子相似,故被称为秋茄,它的种子号称水上漂,漂到合适滩涂就能扎根生长。”俯身细看,秋茄的胎生苗外形娇小,淡绿色的胚芽顶端还沾着点点母树分泌的透明汁液。
不一会儿,船就行至红树林腹地。遮天蔽日的树冠将阳光筛成点点碎金。红树粗大的根系露出水面,气生根盘根错节,搭建出一座座海上拱门。不远处,一只鹭鸟正在浅滩上梳洗羽毛,姿态相当优雅。忽然有一道银光从海面上跃起,瞬间又跌入水中,水面涡纹四起,这让我想起了诗句“激起千堆碧波纹”所描绘的壮景。辉伯说这是正在海面嬉戏的鱼群,“以前渔网总被各种海上漂浮物缠住,现在的红树林环保措施做得好,不仅行船顺利,水浅的时候,还能看清水底招潮蟹搬家的路线。”
重回栈道,观鸟是我们一行摄影人行程中最重要的一环。此时,夕阳将整片红树林染成渐变的绸缎:近处是桐花树羽状复叶织就的金毯,远处是秋茄林沉淀的酒紫地毡。侧耳细听,不远处不时传来阵阵鸟鸣,时而清脆如笛,时而低沉似鼓,在暮色中交织成一首动听的自然交响乐。当最后一道余晖漫过树梢,遮天蔽日的鸟群突然从海平面升起,鸟翼掀起的风暴掠过红树林,在半空中划出银色旋涡。如此壮观的万鸟齐飞景象,把我们都看呆了。我取出随带的望远镜,细细搜寻红树林里鸟群的身影。一只黑脸琵鹭伸出扁勺状的长喙,在泥泞中啄食泥鱼,时而昂头观望;一只白鹭栖息在枝头,忽地振翅而去,灰白的羽翼掠过水面,翅尖在水面上犁出一道转瞬即逝的裂痕;浅水区有苍鹭群,它们显得沉稳持重,纹丝不动地站在泥滩上,似乎在等待鱼群自投罗网。
出了观鸟亭,我们跟随护林员老马来到背风面的一片礁石区。暗灰色的礁石错杂堆积在滩头,起伏的潮水拥着细沙一遍一遍地涌上来。不多时,潮水开始持续上涨,海水沿着错杂生长的气生根四处漫涌。老马蹲下身,指着碗口粗的秋茄树气生根对我们说:“别小看这些气生根,可比船缆还结实,能牢牢地锁住岸边的礁石,1982年一场特大台风,十几米高的浪头打到这儿,这片林子一点也没有受损。”
告别老马,我们一行人离开了礁石区。此时,月亮已经爬上了远处的山脊,洒下漫天清辉。抬眼望,镇海湾大桥的轮廓灯带逐段点亮,冷白色的LED光束穿透茫茫暮色,在红树林上空架起一道光之穹顶。不远处的滩涂上,老马戴着头灯仍在继续巡查,光点在红树林间游移,像一颗跳动着的星星。
车子驶离保护区时,我回头望了望入口处的科普展板。展板上记录了镇海湾从光秃秃的滩涂到繁茂的湿地的演变历史。那一串串数字,不仅饱含了几代人的坚守,也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有力注脚,更是生态文明建设进程的生动写照。
车子渐行渐远,红树林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但那些在潮汐中呼吸的气生根、在滩涂上跳跃的弹涂鱼、在暮色中掠过的鹭鸟,都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