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秀芳
忍冬默默地绽放了,星星点点地,不喧哗,自有声;清苦,坚韧,自有骨。像时光,无畏无惧地流转。
忍冬骨节铮铮的,刺破寒雾,刺破灰霾,刺破凝滞的时光。它有细剑般的叶,叶缘缀着绒毛,似钝还锐;它有脉管般的藤蔓,绞缠、相叠、彼此托举,像万众一心的信念,一根攀着一根的脊梁向上生长。初开的忍冬晶亮晶亮的,像淬火的星,一朵,两朵,在叶丛深处点起一星一星的光。花瓣椭圆如刃,不肯低眉俯首的姿态,注定它要赴一场孤勇、灼烫的远征。
忍冬,这个看似刚硬的名字背后,藏着诗意——它还有“金银花”“鸳鸯藤”等别称。梁代陶弘景《名医别录》记载:“似藤生,凌冬不凋,故名忍冬”,道出了其名由来;李时珍《本草纲目》则以“黄白相半,藤左缠”解释“金银”“鸳鸯”等雅称的出处。芳名虽多,我独爱“忍冬”二字,柔蔓带钢骨。
在我的家乡,清明之后,在深山、在荒野、在悬崖边上,都会遇见一片忍冬,葱葱茏茏,虎啸风生。
我们生长的那个年代,条件艰苦,但“山人自有妙计”——乡亲们“靠山食山”,连田边的田基黄、草坪上的独脚金、荆棘丛里的忍冬花……什么都拿去卖。小时候,我经常跟着大人到云宿山脚下的“石滩”砍柴、割草,每次经过那个叫“泵泵水”的地方时,总会采摘一些忍冬花。
溪水泠泠处,忍冬最是疯长,藤蔓缠着老树,新枝压着旧枝,繁茂如织。苦香漫漶在潮湿的空气里,直教人呼吸都慢了下来。大人俯身掐那一朵朵或白或黄的花,我便踮着脚,打开布袋接花。母亲还喜欢扯下三两把藤蔓,挂在扁担两头,晃悠晃悠。
柴挑到墟镇的收购站换两张皱巴巴的一元钱;晒干的忍冬花也换个一元几毛。钱虽少,但日子竟在苦涩里熬出了回甘。
母亲把忍冬的藤蔓当成宝。晒干后,但凡家里人感冒、发热、湿毒、皮疹什么的,这藤蔓便成了“济世良方”。灶上熬开的藤蔓水倒入大盆,一轮熏蒸、浸洗后,通体清爽,连骨缝里淤积的陈年邪气,都被驱逐殆尽。
我是无由地爱忍冬的!
那个清晨,淡霭漫卷,我拈一小把忍冬花干,置杯底,沸水一泡,忽如惊醒了沉睡的精魂。起初,它们散散荡荡,各自游弋,享受着岁月静好的惬意。水色渐深,它们终于收起了松弛,旋即汇聚杯底,一簇一簇,像一群蛰伏多年的黑客,在喧哗中惊醒,在混沌乱流里对抗。原来刚毅不曾消失,只是沉淀,只是潜藏。
“哟,好清香的金银花茶!”清洁工阿芬埋头擦着桌子,一下子抬起头来。
“你也喜欢?”
“我近来翻些医书……喝金银花茶,可百毒不侵。”阿芬很淡定。
“你也爱读书,都看些什么书?”我有点惊讶。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阿芬放下手头的活儿,两手叠放在褪色的衣角下,眉飞色舞,“什么庄子、老子,还有《论语》《三国演义》我都看过。刚出来工作的时候,亲戚在顺德开了间能源清洁化工厂,请了一位重庆的老教授到实验室,我当助手。教授最爱讲《毛选》,我也爱读,印象最深刻的是《论持久战》……你看,美国现在打贸易战,我们不愿打,但也不怕打。”
我震撼又疑惑:“你后来为什么来学校干这活儿?”
“亲戚年纪大了,化工厂关了。我当过幼儿园老师,但喉咙长了结节,干不下去,来学校当清洁工,能照顾家庭,有双休,还能看书,得闲写点东西。人呀,遇魔降魔,没有过不了的关!”阿芬一脸淡然。
我无言以对,怔怔地望着她。
周末回娘家,母亲塞给我一小袋忍冬花:“乡下邻居进山摘的,祛湿。”
饭桌上,弟媳正给侄女挑鱼刺。我夹起一块金鲳鱼,问:“外贸这行情,你们单子还走得动吗?”
“肯定有影响的,实在不行,转内销,线上线下双管齐下,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弟媳笑了笑。
“不容易撑啊!”我停下筷子。
“副业撑一撑,熬过这阵子再说,天又不会塌的!”弟媳的语气很沉,像夤夜起鼓。
我沉默了。确实,我们没有什么好怕的。
抿一口忍冬茶,苦。舌根发紧,半晌,甜就漫上来了。
倏忽间,想起明人吴宽那句:“霜雪却不妨,忍冬共经腊。”忍冬是历经严寒而愈显坚韧的,君不见,自南北朝起,忍冬纹便镌于青瓷、绘于敦煌、融于华夏千年的纹饰脉络,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