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秀芳
端午是从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坐上那辆“哒哒车”(手扶拖拉机)开始的。天刚浮出一抹淡白,整条巷子便回荡着“出发咯,出发咯”的声音,她们“合份”请车到十里外的深山采摘粽叶。戴一顶竹帽,攥两个蛇皮袋,妇女们一个个跃上“哒哒车”。母亲和小姨挤在前排,车厢里站着五六个,她们脸上的“田垄”里播满希望。路,坑坑洼洼的;车,摇摇晃晃的;人,晃晃荡荡的。“哒哒车”的尾气像被囚禁许久的“巨蟒”,肆意翻涌,妇女们吱吱喳喳的说笑声却牢牢地压住这“巨蟒”。她们在颠簸中奔向前方,奔向长满青青粽叶的高山,奔向端午相顾的绵绵晨光。
黄昏时分,铁锈斑斑的“哒哒车”满载而归,卸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人们抬的抬、托的托、捧的捧,人影杂沓,早已踩碎了夕阳。
村头的六角井周遭,早已人头攒动。煮好的粽叶,泡在一桶桶的井水中,大人们两腿夹着木桶,“啪嗒啪嗒”抹拭着粽叶。我和姐姐也学着大人的手势抹拭粽叶,每次打水,总有大人抢过绳子,“我帮你们打吧。”这样,洗粽叶便成了一份美差。
端午临门了。吃过晚饭,“滴答”一声拉动灯绳,灯泡抠抠搜搜地送出一米橘黄的光。灯光下,影子追着母亲,捞粽叶、取蛋黄、拌馅料……盛糯米的大瓦盆黑黝黝的,越发显出糯米的白。端午节除了包三角粽外,还得包羊角纽(羊角粽)。外婆说羊角纽挂胸前,能驱瘟祛病。
包羊角纽是外婆的绝活。只听见“嗖嗖”两声,外婆已经剪掉粽叶两端的尖角,一手捏紧两张叠放的粽叶,一手从粽叶的反面卷过来,卷成羊角状,放少许糯米,加馅料,再放糯米,压沿,封口,扎水草,一个葱绿的羊角纽便做成了。大瓦盆见底时,万籁俱寂,外婆要回家了。才出门,月光便迫不及待、扑棱棱地抖落在她身上,黑狗“汪汪”叫两声,便摇着尾巴,忽左忽右跟着外婆回家去。
煲粽子,得彻夜添柴看火,父亲和母亲轮流守着灶台。天才蒙蒙亮,粽香便直接唤醒了我们。眼巴巴看着刚出锅的粽子,我们忍不住伸手去摸,却像触电般缩回,不到一刻钟,再摸,再缩回,如此反复。母亲见状,佯装愠怒,摇摇头:“啧,啧,看你们几个馋猫……”嘴上数落着,手却按着粽子,“哧”一下,解开粽绳,“拿筷子来啦!”咬上一口,糯糯的,软软的,醇醇的,于是,一个个吃得摇头晃脑。
端午这天,我吃过粽子,把羊角纽往脖子上一挂,就与好友阿莲直奔野外采艾去了。
溪水潺潺,风掠过水面,阳光照着柔柔的清波,如跃跃银鱼。溪畔高处的艾草长得最欢,淡绿的叶子一颤一颤地,手舞足蹈。阿莲踮着脚,摘了一大束塞给我,脆生生地叮嘱:“拿稳呀!”我把一捧的绿紧紧地揣在怀里,生怕它溢出来。幽幽的艾香,夹着一丝青涩、一丝微苦、一丝纯净游丝般缠着我,潜入我的腠理。
母亲将艾草悬挂在门楣处,插在香炉里,滋养在清水盈盈的搪瓷瓶中。母亲说端午插艾能消除毒气灾殃。长大后翻阅《荆楚岁时记》,看到“五月五日,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的记载时,溪边采艾的情景如在昨天。
时光如沙,一溜已数载,当年那个跟在阿莲后面采艾草的小女孩,早已成为孩子们口中讲述端午故事的老师了。
是日,回乡过端午。侄子、侄女和亲友的孩子围着我,我问他们知道端午的哪些事。
“屈原被坏人打击,后来投江了,人们纪念他……”一个孩子断断续续说了几句。
“端午节有粽子吃,有扒龙舟……”另一个孩子零零星星说了些习俗。
……
“我们来穿越一下吧。”我神秘地说。
随即,我打开“即梦AI”,不到一分钟,视频生成:古筝悠悠中,远处,白云出岫;高天之下,河水清清,清波之上,龙舟竞渡;岸边,树木葱茏,游人如织。人们穿着宽袍大袖,有的向水中投掷角黍,有的在吃糍粑……
“哇塞!”孩子们惊呼着,“好想穿越到古代过端午节呀!”
想起两年前,身处异域的儿子兴奋地告诉我,端午节,唐人街的亲戚包了粽子,他也去吃了,还与他们一家在“GDtoday”平台看到江门的扒龙舟比赛。原来,无论何时,身处何方,端午相顾,远去的只是旧时风物,留下的却是万年不变的温热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