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金玉

    近日，一通越洋电话从大洋彼岸传来。电话那头，同族兄弟问：“老家是否还藏有雁咀的石焙红茶？父亲常念叨着要喝，家里存了70年的茶，今年春节刚好用完了。”电话里提到的族叔，是我五服内的长辈，如今已逾百岁高龄。这个关于茶的请求，如同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家族记忆的闸门，让一段横跨百年的茶香往事，在时光中缓缓舒展。

    30年前，父亲曾向我提起过族叔与石焙红茶的渊源。那是1953年，族叔即将从香港移民美国纽约。临行前，他特意与父亲一道，从香港返回鹤山彩虹岭雁咀村。石垒的祖屋中，两人一住就是10余天。那些日子里，他们踏遍雁咀周边的山岭老茶地，最终将30多斤石焙红茶背回香港，再漂洋过海，带到了大洋彼岸的纽约。

    在族叔的记忆里，石焙红茶是故土最鲜活的味道。即便是在异国他乡，每当茶香氤氲，总能唤起对岭南山水的眷恋。这30多斤茶叶，不仅是饮品，更是家族根系的寄托，跨越半个世纪的时光，依然在异乡的舌尖上，延续着故土的温度。

    据父亲所言，族叔心心念念的石焙红茶，属于生晒红茶的“另类”。然而，生晒红茶的起源在全国茶叶史料中却鲜有记载，石焙红茶更是少有人知。世人多闻云南生晒红茶，却不知其历史不过百年——1939年由茶人冯绍裘引入。而鹤山雁咀的红茶史，却要早得多。

    翻开原居雁咀村的曾氏族谱，一段被时光珍藏的往事跃然纸上：清雍正元年（1723 年），雁咀立村；雍正三年（1725年），这里已产出鹤山最早的红茶，亦是广东红茶之始。其工艺源于武夷山正山小种，却又独具特色——在烘干工序中，采用黄牛木烘干并烟熏复火，形成了区别于闽红的独特风味。

    那么，生晒红茶又是何时在此诞生？1983年暑假，我在广州堂叔家的那个夜晚，终于寻到了答案。

    那年，父亲让我捎带一箱雁咀红茶给堂叔。堂叔出身制茶世家，新中国成立后便投身国家建设，时任天心制药厂领导。当他小心翼翼打开纸箱，取出茶叶轻嗅时，眼中泛起光亮，“陈香与花香，爽滑回甘，这是雁咀的石焙红茶，至少有30年陈化了。”

    茶香氤氲中，堂叔讲述了石焙红茶的起源。清雍正年间，曾氏祖辈迁居雁咀开村，至第三代高祖曾万盛时，26岁的他创办茶厂，产出雁咀红茶。随着种茶人增多，烘炉烘笼供不应求，甚至连做饭的铁锅都被征用。万盛公见状突发奇想，买来内径一米的簸箕，将发酵后的茶摊放其上，置于阳光下晒干。

    而石焙红茶的诞生，更是一场困境中的智慧突围。当烘笼与簸箕极度短缺时，茶农们将海拔600米以上的发酵茶，置于天源石板上“焙干”。堂叔的话音里带着敬意：“这石板焙茶的技艺，才是雁咀红茶的精髓所在。”

    从族谱记载推算，生晒与石焙红茶的发明，大约在清嘉庆年间，距今已有200年历史。而关于石焙红茶的制作细节，父亲的讲述里藏着更多艰辛。

    “清朝到民国，彩虹岭的石焙红茶是卖价最高的，因为难做。”父亲说，制作石焙红茶有两个关键：一是找到天然石板与充足阳光，二是根据石块温差精准控制焙茶时间。而最艰难的，是“认石”的过程。

    所谓“认石”，便是在周边山上寻找平整的天然山石，先到先得。茶农必须在隔夜下午选定石块，次日方能完成焙茶。若附近石板被他人认走，便需翻山越岭去更远的地方。认石人只需在石块上写下姓名日期，旁人便自觉退让。百年来，这片山岭上从未因认石发生过纠纷。

    父亲的记忆里，雁咀周边5公里内，曾有4个村子近80户茶农。石焙红茶盛行时，半数人家都在制作，而整个彩虹岭，却仅有不到50块可用的石板。茶农们背着茶篓翻山越岭的身影，在晨曦与暮色中交织成歌，石板上的姓名与日期，是茶人之间无需言说的契约。

    “石板少只是原因之一。”父亲指尖轻叩桌面，“石焙红茶最珍贵的，是《神农本草》里写的药用价值，还有越存越醇的特性。”在过去缺医少药的年代，石焙红茶是山里人的“药神”：热疮暗疮，煎煮五钱茶汤清洗数次便愈；婴孩用茶汤洗澡擦眼，可防痱子与红眼病。

    族叔家中那存放了70年的陈茶，正是时光淬炼的“灵丹”。父亲说，石焙红茶讲究“饮用者长寿，存放者平安”，其陈化过程如同活的生命体，在岁月中默默转化，将山野灵气凝练成一味温补的良方。

    如今，石焙红茶在茶叶界已难觅踪迹。海外的族叔与父亲，成了20世纪最后一批制作人和见证人。

    当我翻开父亲珍藏的族谱，嘉庆年间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但“曾万盛”“石焙”等字眼依然清晰。那些关于石板、阳光、茶香的记忆，正随着老一辈茶人的远去而逐渐消逝。或许有一天，雁咀村的石垒祖屋会在风雨中斑驳，彩虹岭的石板会被青苔覆盖，但家族口述史中的茶香，终将在时光长河中，成为一段永不褪色的传奇。

    茶香袅袅，跨越300年光阴，从雍正年间的石板焙茶，到2025年的越洋电话，这缕茶香里，藏着一个家族的迁徙与守望，更藏着中国茶人在困境中创新、与自然共生的智慧。当我们手捧一杯咖啡时，或许不该忘记，在岭南的深山里，曾有一群茶人，用石板与阳光，焙出过最质朴也最珍贵的自然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