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元

    余伟强说，阿爷一辈子也忘不了1941年的春夏。

    田里刚刚放了水，一块块的花花田，要么像方的镜面，要么像圆的镜面。村里人拖着秧盆，拎着秧苗，俯身在水田里劳作，一边倒退一边插秧，回首望去，嫩绿的诗行在天地间尽情地舒展徜徉。忽然，一阵隆隆的马蹄声打破了平静，一支打着太阳旗，穿着黄色军服的部队闯进村里。走在村道中央的军官趾高气扬，其他落在水田里的军人正扬鞭打马。

    阿爷那时十几岁，真正见了鬼子，才知道什么叫残忍和恐惧。鬼子一家一家砸门，若遇开门迟缓些的，便用枪托当头打下。进屋看到值钱东西随意抢夺，连稻种薯种也整袋整袋搬走。若有人显出不忿的样子，刺刀便直刺过去。掳掠一番后，又从水田里狂奔而去。阿爷记得，200多匹战马踏过，早造的水稻全完了……

    村里有许多人出洋后，时不时给家里邮来银信，捎个百元十元，信中嘱咐，给这个亲戚分若干，给那个亲戚分若干，对当地人的生活有极大的改善。很多侨眷眼巴巴盼着海外邮来银信。孩子们天天唱一首童谣，“喜鹊喜，贺新年，阿爸金山去赚钱。赚得金银千万两，返来起屋又买田。”但银信所汇银钱一般只在家族内分配，很少惠及外人。在海外没有亲人的人家怎么办呢？阿爷和几兄弟都在村里种田，没有人出洋，望着被鬼子践踏的稻田，充满忧愁。

    早造水稻一天天泛黄，但穗子轻飘飘的，很多只有谷壳没有谷种。完了，完了，全完了，不要说晚造的稻种没有着落，连吃的也不够了。在全家人陷入绝望的时候，村里收到一份非常特殊的银信，是旅美的华侨邮给本村所有村民的。

    共两页纸，第一页内容如下：

    领明、道生、明璞、琳明、圣璋、丕明、圣拱、圣伦、椿明、圣耀、圣赞、卓文暨四村列位兄弟公鉴：昨阅各报所知，台城失陷，邻近村落洗劫一空，闻者痛惜。同人关怀家乡，现在美洲筹有些款救济乡中之难民。是日汇上仄纸一张，伸港币二千大元，交明璞、圣章台收下，折合国币分派隔凹、西安、莲洲、潢边四村居于家乡者，不论贫富、男女、老幼，每人享受国币十大元。倘有富者不领受及余存之款，拨归组织看更之用，兼保耕种，以维持治安，公私幸甚，并请筹安。

    宏明、圣德、开基、圣质、道俊、圣煦、乃文、国道、普圣、有栋、圣进

    仝上

    民国三十年五月十二日

    第二页是捐款名单，上面写着：

    兹收捐款人名开列

    德予捐美金四十大元，圣照捐美金三十大元，秋明捐美金三十大元，郁均捐美金三十大元，圣质捐美金十五大元，道璨捐美金十五大元，普圣捐美金十五大元，有栋捐美金十五大元，道俊捐美金十五大元，云圣捐美金十五大元，宏明捐美金十大元，龙攀捐美金十大元，国道捐美金十五大元，X圣捐美金十大元，道南捐美金十大元……

    总共有51人捐款，最多的捐40美元，最少的捐1美元，合计430美元。

    那个年代，华侨出洋非常艰辛。一般是在外做工两年，才能还清出洋所借船票钱。华侨赴美，洗衣居多。每日工作10到15小时，可以挣到0.7—1美元，其中吃、住的基本生活开支要占一半。华侨日日劳作，每天不停地浆洗、熨烫，很多人腰椎弯曲、腰腿疼痛，甚至得了静脉曲张。有一首《八磅生涯》的民谣，描述了洗衣店华工的辛苦生活，“一把熨斗八磅重，十二小时手不闲。一周干满七天活，挣了一点血汗钱。拣到洗，熨到叠，为了一碗活命饭，辛苦劳累在金山。”为了家乡父老，这些华侨在最低限度生存生活的情况下，每人捐出两天到两个月的积蓄。

    余伟强说，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赴美务工的余新贤及其堂弟余新伦、余新振、余新伟等加入“飞虎队”地勤队，余新贤获任司令少尉，负责前往学校、中华公所宣传发动，以招募更多适龄华裔青年加入“飞虎队”，回到中国打击日本侵略者，保家卫国。还有更多的华侨加入“一碗饭运动”，每天少吃一碗饭，捐款支持祖国抗战……

    今天，这封银信珍藏在广东省台山市台城西郊桂水村史馆，信纸已经发黄，好多字迹漫漶，以至于许多人名只能用“×”代替。

    桂水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余伟强讲，这封银信村里人代代珍藏，每当看到这封信，讲述往事的老辈人就泪湿眼眶，海内外中华儿女生死与共的一幕幕感人场景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