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初秋,我第一天上学。
那天,我们涌进一间逼仄的平房里,木窗棂间掉下煌煌的阳光,老师说谁坐得端正就选谁当班干部。倏忽间,几十个孩子都直挺挺地坐着,老师的目光落在哪儿,几十双黑白分明的小眼珠便骨碌碌追到哪儿。
“正班长——麦秀芳;副班长——麦美女!”老师一锤定音。
那个叫“美女”的人第一次撞进我的生命里。
“哦,有人叫‘美女’?”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美女。
其时,美女穿一件浅蓝色的确良,椭圆脸,两腮红扑扑的,嘴角微翘,大眼睛清亮得出奇,像泉水洗过的龙眼核。马尾扎得高高的,红丝带结成的“蝴蝶”在暖黄色的晨光中跃动。两只小手不停地搓着,仿佛在钻木取火。
熟络后,我知道了美女名字的由来。她家6个女儿,1个弟弟。她排行老五,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大家都叫她“美女”,叫的时间长了,“美女”便成了她正式的名字。
那时候,选班干部的方式是很传统的,一般由老师“钦点”。就这样,从小学到初中,我当了8年正班长,而美女则当了8年副班长。
印象最深的是学校的劳动课,男生砍柴,女生割草,按柴草的重量评出“劳动积极分子”。
午饭后,阳光灼灼,我和美女来到“踏地岗”割草,看着如丝般软滑的黄丝草,两人挥动镰刀一个劲地割,汗水把眼睛刺得生痛,小手袖一抹,继续割。美女说,我们不能让人看扁。
草倒是割下不少,绑草却把我难住了。我绑的草捆,用两头尖的扁担一穿,就从“腰部”断开。
“怎么办?”我急得几乎哭出来。
“我来!”美女出手了。平行放两根带木丫的绳子,上下各放一把草,“腰部”放一把,算是打牢“草底”了;再叠草,压“腰”,拉绳,扎结,一气呵成。那绳子拉一下,她脸上的红云旋即染深一层,仿佛是脸在用力。
于是,我俩总顶着“劳动积极分子”的头衔,觉得走路都带风。
五年的小学生活将美女和我黏在一起。上了初中,我俩一同上台领过学业成绩一等奖,成语大赛一等奖,朗诵比赛一等奖……
初三那年,我母亲总要跑医院,父亲恨不得一分钱掰开两半用,我的伙食费有时也难凑齐,我偷偷跑到学校后面的小河边抹泪。
“哭什么呀,我多开半份(学校允许的)菜,我俩够吃的,”美女的声音高起来,椭圆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栗,“我周末去三舅家的鹅场多拿几只鹅蛋,早餐也不用愁啦……”
“不用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但每天清早,美女都拉着我直奔厨房,取出两只鹅蛋,凉水一泡,翻动,捞起,“啪啪……”几下,在锅耳上敲裂蛋壳,剥掉,无瑕的基质滑出来。“噗”地咬一口,嫩嫩的蛋白、粉粉的蛋黄夹带着热热的气流溢满口腔,像咬着一个小太阳。
到了饭点,美女会将两碟饭无缝对接着,勺子在有菜的碟子上拨一次,再拨一次……直到两碟饭的菜一样多。无数次,我埋头嚼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越克制,越滂沱。
时光恰似飞鸿踏雪,无声,亦无痕——初中三年倏忽即逝。
我考上师范,美女跟着她的姐姐们到深圳打工去。
有一次,我拆开美女寄来的信,信纸折了好几层,原来中间夹了两张面值10元的钱,信里说:“小小心意,给你加点菜——你要买什么书吗?深圳有很大的书店……”我攥着这两张钱,竟一直舍不得用。
时光嗖嗖滑过,只是几个刹那,当年那两个少女都被推进中年的轨道了。
2015年,家乡要集资建设文化楼,那时候,美女的丈夫离世不久,两个女儿,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日子过得皱巴巴的,可在捐款箱前,她掏出的五张“红票子”是亮铮铮的。她说盖文化楼是大家的事,人人都出点力,没有啥事办不成的。
年复一年,我同美女的情谊已穿越了46个春秋。
2025年,大年初四,母亲一早与我视频:“芳妹,你看——美女回娘家啦,她又给我们两个老头饮茶钱……她现在日子好了,见到同亲房的老人都给饮茶钱……”
“秀芳,快点返来啦……”美女对着镜头兴奋地邀我。
倏地,我觉知到,美女那张曾经凝脂般的椭圆脸,如今已被风烟岁月淘涤出参差的纹路。眼睛也变小了,可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原来,能与岁月抗衡的,终究是她鎏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