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举
蛙鼓渐稀时,天就亮了,泥地还沾着夜的凉气。可日头一出,就像有人掀开了村子上空的保护罩,热浪“轰”地涌进来。泥地被晒得直晃眼,光脚踩上去能烫得人跳脚,墙根下的蚂蚁都慌慌张张地往树荫里钻。老槐树上的蝉突然炸开了锅,“知了——知了——”声浪一层叠着一层,吵得人连说话都得提高嗓门。
好在每家门前都有几棵大树,槐树、梧桐或是榆树,错杂生长的枝丫伸展如巨型伞盖,把日头挡在了半空,投下一地清凉。浓密的树荫成了村里人纳凉的好去处。老人们搬来马扎,慢悠悠地摇着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妇人们端着竹箕剥豆荚,圆滚滚的黄豆粒落在竹箕上,像是下了一场金黄色的雨。娃娃们追着树影里的光斑跑,捡了跌落在地上的杏子,撩起衣角擦一擦就往嘴里塞,酸得直皱鼻子。
老屋的穿堂风最是难得。前后门一打开,风就裹着淡淡的草木香卷进来。风掠过屋前的晒谷场,爬过木质门槛,掀起墙上的日历牌,把后院的竹帘吹得哗哗响,顺带把人身上的暑气也卷走了。外公搬来竹椅,拧开收音机,泡一壶茶,在堂屋里一坐就是半晌。我玩累了回家,就在门槛边上铺开一张竹席,躺下时,风从裤腿里钻进来,凉丝丝的,比电扇吹出来的风舒服多了。
午后的池塘是孩子们的乐园。池水刚漫过膝盖,池底的水草随波晃荡,偶尔蹭过小腿肚,痒酥酥的。我们赤脚踩进软泥里,追着灰黑色的小鱼跑。不知谁搬来家里的木澡盆,坐在盆里用手掌往四下泼水,水珠溅到脸上,凉津津的。池子里的荷叶挨挨挤挤,像绿色的大蒲扇,我们常躲在宽大的荷叶下,荷叶的清芬混着水汽钻进鼻子,暑气竟消了大半。在水里泡腻了,我们摘下半人高的荷叶,倒扣在头上就往家跑,身后拖出一串水淋淋的脚印,荷叶边残留的水珠滑进脖颈里,凉得人打个机灵。
要说解暑,还得是井水泡过的瓜果。父亲早早就把西瓜和香瓜吊进老井里,傍晚取出来时,瓜皮上还渗着水珠,摸上去一阵冰凉。一刀切下去,西瓜的红瓤里泛着水光,咬一口,甜津津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到手肘,暑气瞬间消了大半。香瓜则带着淡淡的果香,果肉脆生生的,冰凉的甜意从舌尖一直渗到心里。
夏日炎炎,乡下人的餐桌上少不了一道凉拌菜。母亲把新摘的黄瓜拍碎,拌上蒜末和香醋,再撒把白糖,酸辣中带着清甜。豇豆在沸水里焯一下,过了凉水,再淋上香油和生抽,特别脆嫩爽口。有时还会切点凉粉,浇上辣椒油,看着辣,吃起来却格外开胃。晚风轻拂,月明星稀,蛙鼓阵阵,一家人在院子里围坐,夹一筷子凉拌菜,配着白粥,吃得满头大汗,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如今我已远离故土,而那些被蝉鸣拉长的夏日,早已随着时光远去。老槐树投下的影子、穿堂风卷起的日历页码、荷叶尖上滚落的水珠、井水浸过的瓜果香气,都藏在了时光的褶皱里。每当夏日热浪来袭,它们便会一一涌现,时时慰藉着离乡生活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