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贻芳、曹俊和李小男也早就到了打石山下,他们都背着一个双肩包,一直在讨论着实验室的设计图纸。其他人也都开始根据图纸对自己所负责的项目进行现场定位和勘察、讨论。这是高能所多年来早已形成的工作惯例,没有会前动员,没有领导提要求,也没有人打锣敲钟。谁该干什么?该怎么干?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庄红林领着马骁妍、钱小辉到处转悠,讨论着设备进入地下实验室的路径和方式;衡月昆一直在琢磨中心探测器的准确位置,构想着大玻璃球在地下时候的样子;胡涛和液闪团队的同事测量着地面储藏罐的摆放位置和管道走向;秦中华开始寻找光电倍增管的现场存放位置……冬日的阳光温暖和煦、明亮而又恬静,洒在打石山葱郁的草木上,洒在他们的肩胛和双肩包上。一切都是那么有序,一切都是那么安然……
刘悦湘一直在旁边看着科学家们在现场工作,悄悄地给他们拍着照片和视频。拍着拍着,他忽然发现,镜头里那些科学家们认真工作的场景是那么美、那么感人。
中午的时候,大家就聚在几块巨石旁吃盒饭。这是他们在打石山下吃的第一顿盒饭。大家都在想,只怕这样的盒饭以后得经常吃。大亚湾实验室动工前后那些日子,大家也是天天吃盒饭。这地方比大亚湾偏僻多了,就怕餐馆都不愿意送盒饭来。就算肯送,端到手里也凉了。
“凉不了,马上开工修路了。修好路,从镇上到这里15分钟。还热乎乎的。”李小男趁机给大家鼓劲:“你们别看这金鸡镇山旮旯里的,可饮食旺着呢。街上那么多的餐饮店、大排档啥的,晚上都能开到一两点。告诉你们,金鸡镇的特色产业还真的就是养鸡,好吃得不得了的绿色生态鸡。还有煲仔饭,香得不得了……将来,我们还要搞自己的食堂,我就请个本地师傅,保证把大家养得白白胖胖的……”
吃完饭,大家就开始往山上爬。山不高,沿着村民们踩出的路,十多分钟就到了山顶了。各小组的人上了山,又都分别根据各组的功能任务进行进一步的勘察。山上林木茂盛、荆棘密布,几乎无路可行。大家一边走,一边开路,磕磕绊绊转遍了整个山头。马骁妍和钱小辉走到山边,他们看见远处的太阳橙红橙红的,像浮在一片竹林之上。竹林又被云雾绕来绕去,像栽种在水墨画里。
马骁妍道:“小辉,这个项目肯定会比大亚湾那边更久,你还挺得住吧?”
钱小辉进入大亚湾实验室的项目后,就一直担任马骁妍的助手:“马老师,我之前还真没想到干我们这行的一年到头都不着家。不过,这些年,跟着您,也习惯了。能够参与中国的中微子项目,挺自豪的!”
秦中华和俞伯祥走到了他们身旁。他们的目光也被远处那一片橙红的景色牵引着。马骁妍感受着站立在旁边的这些如她的弟弟一样的青年科学家们的呼吸,就如感受到了他们如春潮涌动一般的追求。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道:江门中微子,我们来了!
他们对着眼前这片山岳土地、瓜果树木、雀飞虫鸣,对着眼前如岁月长河川流不息绵延飞逝的中微子,轻声道:JUNO,我们来了!我们逐诺而来。
4、世界的目光
大亚湾中微子实验的成果彻底改变了中国物理学家在世界中微子研究领域的地位。在此之前,尽管中国物理学界出现了王淦昌先生这样对中微子研究有过特殊贡献的大家。但是由于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微子研究领域再未有过中国人作出突出成就的时刻,因此国际上也从未有过关于中微子的顶级学术会议会给中国人留座位。而这一切的改变就出现在2012年3月8日之后。从那一天开始,国际中微子学术会议一定会邀请中国粒子物理学家出席,而且还一定会邀请中国的物理学家走上发言席。国际上大型中微子实验,包括美国的费米实验室、日本的超级神冈实验室也都向中国的粒子物理学家发出了邀请。
而参与大亚湾中微子实验的多位中国科学家也先后获得多项重量级的国际物理学大奖,彰显着对中国粒子物理学家的重视。
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共有6个国家的30多家研究机构、200多位研究人员参加。按照王贻芳和曹俊的分析,以江门中微子实验的目标和设计必定会吸引更多国家和地区的科学家们参与合作。
2013年7月,青绿的北京、湛蓝的北京。来自国内外的80多位专家代表走进了中国高能物理研究所的会议厅。江门中微子实验第二次国际合作组筹备会议在这里召开。会议深入讨论了项目的进展和接下来的工作任务。这次会议还投票决定:本项目英文名称为Jiangmen Underground Neutrino Observatory,简称JUNO。
JUNO,这个四个字母的组合从这一天开始,注定将频繁出现在人类探索未来的道路上,成为一个标志,成为一颗星星;也将出现在无数粒子物理学家以及迷恋粒子世界的人们的思考和探索中。
2014年7月28日,江门中微子国际合作组在北京成立,数百名科学家从世界各地再次汇聚盛夏中的北京。这次大会确定参与合作的机构已经超过50家,王贻芳被选为江门中微子国际合作组发言人。会后,全体参与合作的科学家们在高能所的大门口留下了一张合影。照片中的每一个人都笑逐颜开。是呀,对于这些投身粒子科学的人来说,中国江门中微子实验是一件多么令人期待的盛事呀。
世界高能物理界的目光从此开始久久地流连在江门开平打石山下。
从那以后,每半年一次的江门中微子国际合作组大会雷打不动地召开。即使是新冠疫情肆虐的2020年第十六届会议,也以网络会议形式圆满召开。而每一届国际合作组会议,全体参会人员都会对江门中微子实验项目的建设情况作全面、深入的讨论,对所遇到的问题群策群力,广泛发表意见。这种融洽的合作气氛也深得各参与国家科学家们的拥戴,更让大家看到了今日中国之气派和格局。而每一届的国际合作组会议都会有一个不能缺少的议程,就是讨论吸收新的合作成员加入。江门中微子国际合作组成员第一届会议时共有50家合作机构200多名科学家参与,到2024年,已有来自法国、德国、意大利、俄罗斯、比利时、泰国、智利等17个国家和地区的74家科研机构共760余位科学家、工程师参加。尽管由于各种原因江门中微子国际合作组缺少了美国机构的参与,参与的欧洲机构比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增加了许多。而每一届会议之后留下的大合影,人越来越多了,大家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了。
王贻芳和曹俊都特别重视国际合作组的事务。从合作组的组建、机构设计、成员发展以及每一届合作组会议的组织,他们都会事无巨细地一一过问。他们深知,科学进步是人类共同的事业,中国科学家要在世界上有更大的影响力,就必须拥有世界性的平台。眼看着加入江门中微子国际合作组的机构和人员越来越多,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欢喜,他们享受着这种国际合作的氛围,这是科学至上的氛围,这是梦想纯真的氛围。看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物理学家们背着双肩包鱼贯而入、走进会场的时候,他们的内心都会有一种重回学生年代的感觉。真的是这样,国际粒子物理研究的队伍里,包括中国的队伍里,大部分都是年轻睿智的面容。他们脸上的自信让人们觉得仿佛他们拥有了整个世界。
在参与JUNO项目的中国科学家中,大多数都像王贻芳、曹俊他们那样有着海外留学、工作的经历。在世界顶尖的大学、科研机构的岁月让他们有机会冲浪在最潮头、拥抱大世界,他们的目光因此更加高远、深邃,他们的羽翼更加丰满、坚韧。但是,无论走多远,中国人血脉中的家国情怀都会让这些海外求学的游子始终怀有一个执念:我的事业应该在我的祖国。这是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常常思考的一个选择。王淦昌先生在那个战乱年代都毅然选择回到中国,何况是今天正走在新世纪伟大复兴道路上的和平美丽、充满创新活力的中国?而让王贻芳特别欣喜的是,不仅有越来越多的年轻的中国留学生在学习了国外先进科技之后加入了高能所、加入了JUNO,还有越来越多的外国科学家被中国的大科学项目所吸引,带着他们的知识来到了中国。这是多么美妙的变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