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元
杨善中说,在母亲李月美参加南侨机工前,总是被同一个梦惊醒,梦到自己孤身飘荡在海上,海风越来越大,海浪越来越高,依稀的海岸线越来越模糊,她伸手想抓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
梦醒后,她满身汗水,蜷缩在床上,呆呆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回想阿爷平日里讲台山都斛的模样,说那里的北峰山群连绵不断,北峰山下有一望无际的稻田,还有清幽幽的都斛河,总有大大小小的渔船撒网作业,还有许多半大小子挽起裤脚在河边捞蚬,或者拾取涨潮冲上滩来的螃蟹、沙白、跳跳鱼和各种的虾,那个山清水秀、稻花飘香、渔歌唱晚、景色宜人的地方,真的要成为永远的传说吗?
家族出洋已历三代,阿爷来到马来亚槟城后没回过家乡,阿爸在马来亚槟城出生,也没回过家乡。祖国和家乡的样子,是在一代代人的讲述中形成的。对祖国和家乡的牵挂,平日里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强烈和明显,到了生死关头,一下子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日间听闻东北沦陷、华北沦陷、华南沦陷,整个国家只剩滇缅公路一条接受外援通道,她感觉自己的口鼻被人紧紧捂住,整个人几乎就要窒息。
难道生而为中国人,连脑海里萦绕的那一点点寄托和念想,也不能够了吗?从今往后,真的要身若飘蓬无所依?浪迹天涯无所归?不行,绝对不行!陈嘉庚先生倡建的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简称“南侨机工”)正在招募,我要去报名!我要去报名!
外祖父是一名华侨商人,家里有三四部车,母亲在很小的年纪就学会开车。不料到了报名处,却吃了闭门羹。南侨机工只招男的,不要女的。一腔似火热情被泼了冷水,怎么办?母亲满脸沮丧回了家,遇到了也要出门去报名的弟弟李锦容,灵机一动,请李锦容帮忙把头发剪掉,借穿他的衣服,换一个报名点再去报名,蒙混过关,通过了。
这批热血青年,从马来亚转辗到缅甸,发现五洲四海华侨捐赠的抗战物资堆积如山,可是国内缺乏能开卡车的司机,不能及时转运。母亲和舅舅他们,没来得及歇口气,便赶紧上岗了。
从1939年开始,到1940年遇险,母亲日日奔波的滇缅公路,到处都是羊肠小道,从崖壁上开凿出来的战备公路非常狭窄,非常陡峭,前方是无尽的拐弯,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头顶时时有日军飞机盘旋轰炸。母亲双手紧握方向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路况,在一个90°转角的急弯处,忽然看到路面上有一个大坑,应该是刚刚被日军飞机轰炸的。母亲急踩刹车,不想引发车辆侧翻,驾驶室挤压变形,母亲和副驾被紧紧卡在车厢里,动弹不得。说来也巧,恰好后面有一辆后勤司令部的吉普车跟上来了,开吉普车的司机,把浑身是血的两个人救了出来,开车送他们到医院抢救。到了医院,才发现其中一位伤者是女同志。因了这段儿奇缘,救人的司机便和李月美结为夫妇。杨善中笑了笑说,这位司机是一位籍贯海南从苏门答腊回国参战的南侨机工,他便是我的父亲杨维铨。
身份暴露,母亲不能再驾驶卡车运送物资了。她之前在马来亚多少学过些护理技术,于是就地转行,脱下军装,穿上白衣,在战地医院做护士。南侨机工总共有3000多人,谁也没想到在深山大沟里纵横驰骋的,还有一位女司机。最早是南洋报纸发了“当代花木兰”的报道,何香凝女士赞誉她为“巾帼英雄”,母亲的英勇事迹在华人社会广为传颂。1945年抗战胜利,舅舅复员回了马来亚,母亲先回到槟城,其后和父亲来到缅甸开了一家咖啡馆,转身做了家庭主妇,每日耕田种菜,洗衣做饭,这样的生活持续到1965年回国之前。再后来回到广东,1968年去世。
杨善中说,母亲属猴,我也属猴。母亲带我回国时,我才9岁,我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只有12年,但总记得母亲说过的一句话:“身为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人,总要装一颗中国心在里面,否则便如身世浮沉的雨打之萍,四海飘零心无所依。”我和哥哥都是在海外出生的,母亲给哥哥取名“善国”,给我取名“善中”,就是想着让我们不论身在何方,都不要忘记中国。
身为瑞士瑞中友好交流协会会长的杨善中正为瑞士与中国民间友好往来多方奔走,他常说的一句话,也是母亲当年讲得最多的,“有国才有家,祖国好家乡才能好!千千万万的华侨华人才能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