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她悄然将自家宅院改造成地下交通站,凭借精湛的乔装技艺穿梭于各地传递情报;他攀上高耸的树梢,以树枝为信号旗,为革命部队指引前进的方向;她深入贫苦农户家中,在村头巷尾播撒革命的火种,以一片赤诚点燃民众的觉醒之光……
今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迎来第80个年头。回望那段烽火岁月,新会儿女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躯捍卫山河,用滚烫热血书写民族气节。今天,我们走近新会目前在世的三位抗战老兵,追寻他们的足迹,倾听那些浴血奋战的故事。
文/图 冯瑶君
钟少琼
将自家房屋变为秘密交通站
“九一八,九一八……”看到记者来访,钟少琼的女儿张颂英走到母亲床前,轻声唱起《松花江上》,当听到这首熟悉的抗战歌曲,虽已很少睁眼说话,但102岁的钟少琼仍会点头回应女儿,情绪激动。
这位百岁老人,曾是抗战烽火中的地下交通员。为党的革命事业,她将自家房屋变为秘密交通站,供战友们召开会议、传递情报、借宿或吃饭。她和众多地下党员一道,用青春和热血书写无数舍生忘死、冲锋在前的英勇篇章。
家人同心舍家纾难
在钟少琼家中,98岁的老伴张文治珍藏着两本早已泛黄的旧书:新会县妇运史编写组编撰的《抗日战争时期新会县妇女革命运动大事记》和《葵乡儿女——新会县妇女革命运动史》。他颤巍巍地翻开记载妻子事迹的书页,指给记者看。书中记载:1942年1月,党组织派遣朱政敏到双水蓢头乡,以小学教师身份掩护开展工作。当时成立的江南区党支部,由朱政敏担任组织委员,她在蓢头乡培养并吸收女青年钟少琼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2年7月,党组织在蓢头乡女党员钟少琼家中设立地下交通站,指定她担任交通员。她的任务是传递情报:有时送往小冈学校交予许林彬(地下党员),有时送往三江镇交给李发(地下党员),有时还需要远赴台城与谭婵(地下党员)接头。
《葵乡儿女——新会县妇女革命运动史》还详述了在钟少琼的影响和带动下,其家人均为革命事业作出的贡献;母亲陈东米——这位越南归侨不仅支持女儿投身革命,更长期在经济上资助党的事业。1942年8月,住在钟家的李海怀同志调离,陈东米向其赠予一张上好的羊毛毡和一枚金戒指作为路费。1943年,黄美英同志(地下党员)从台山带来两个烈士孤儿托付给钟少琼,陈东米将两人视为自家人悉心照料。1944年,地下组织遇到困难,许林彬同志前来求助,希望为地下组织筹措1500公斤稻谷。家里虽无存粮,但陈东米和钟少琼一道四处奔走,最终向群众借到1300公斤稻谷。当时借贷利息极高,借一担要还两担,事后陈东米默默变卖家产,独自承担了这笔债务。
1945年,陈东米更将丈夫、儿子从越南汇来的款项悉数捐出支援革命,甚至变卖了家中仅有的八分良田,将所得钱款献给党组织。
当地下组织需要在钟少琼家开会,年幼的妹妹还主动到村口站岗。
张颂英说,外婆早逝,自己未曾见面,但从小听妈妈讲述外婆如何倾力支持革命,深受鼓舞,印象深刻。“为了革命事业,家人勠力同心,舍家纾难,其中,外婆的深明大义尤其令人钦佩。”张颂英表示。
乔装送情报从未出错
张颂英还补充了一些书中未载的细节:“其实,妈妈今年已经102岁。抗战时为躲避日军迫害、隐蔽身份,她对外声称生于1928年,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她解释道,“妈妈走上革命道路,与她极富正义感的性格密不可分”。
那个年代,从双水到三江,路途艰险,需跋山涉水。钟少琼将情报藏于草帽,天还没亮就带上番薯、玉米等干粮出发,送达三江交换后,再换一顶草帽将新情报带回双水。“有时双水方向会有运送空糖缸的船去三江。妈妈想到‘糖缸藏身’的妙计,机灵地钻进空缸,盖上盖板,糖缸里空气稀少且闷热,妈妈一路屏息不敢动弹,以此躲过岗哨盘查。”
“当时,妈妈只有十几岁,既勇敢又机智,经常孤身一人奔波在各种送情报的路上,为了掩人耳目,学会了乔装打扮,有时背着书包,扮成学生;有时烫头发穿旗袍,扮成大小姐;有时肩挑着担子,扮成农民,克服重重困难,完成组织交办的一个又一个任务。”张颂英说。
钟少琼家有一间厢房前门视野开阔,后门直通蓢头村后山,被选作交通站。这里曾接待许多地下党员,他们行色匆匆:有的来密谈议事,有的吃顿便饭,有的借宿一夜,被村民称为“蓢头密室”。
“只要是同志,无论谁来,妈妈都毫不犹豫地妥善安排,想方设法帮组织解决难题。”张颂英回忆道。后来,有人告诉客居异国的外公,家中常有陌生男子出入,一度引起外公误会,外公闻讯后,从此断绝了汇款……过了很久,误会才得以解除。
张颂英回忆道:“妈妈一生忠诚于党的革命事业,在腥风血雨中保护了许多同志。然而,有一件事情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每每提及都令她痛心不已。”她顿了顿,声音略显低沉,“当年黄美英同志托付给妈妈的两个孩子,是两位革命战友的后代。他们曾与妈妈共同生活,亲切地唤她‘美姑’。可惜在双水沦陷的战乱中,当时年仅八九岁的两个孩子与妈妈失散,从此杳无音信。这个遗憾,成了妈妈心中永远的痛”。
周月银
深入穷苦农民家中宣传革命工作
“一看到田金革命烈士纪念碑的照片,她便很激动;听到周达尚、周复、阮瑞琼这些田金村革命先烈的名字,她依然会动容……”今年101岁高龄的周月银老人,虽然年事已高,但那段抗战的峥嵘岁月,依然深深烙印在她心中。
田金村的烽火记忆
周月银1924年4月出生于大泽镇田金村,现居大泽镇莲塘村。她的孙媳妇陈艳珍告诉记者:“前两年,婆婆还能在村里走动,与村民时常讲起她的抗战故事,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这两年,她的身体差了,走不动了,眼睛看不清,耳朵也听不清了。”
在周月银老人卧室门口的墙上,贴着一张特别的聘书——那是五邑大学经济管理学院聘请她担任“红色讲堂”活动“校外思政指导员”的凭证。这份荣誉,连接着她与家乡田金村——新会唯一的红色革命根据地的特殊情谊。
田金村是周月银最牵挂的地方。田金革命烈士纪念碑位于大泽镇田金村洪基里,是田金村革命历史的重要见证。看到记者展示的田金革命烈士纪念碑图片,提到田金村革命先烈“周达尚”,周月银脸上难掩激动之情,似乎“抗战记忆”涌上心头。
抗日战争时期,田金村是中共新会党组织的重要抗日阵地。在党支部书记周达尚的领导下,成立了“读书会”“夜校识字班”“乡自卫队”等抗日组织,积极开展抗日救亡宣传和武装斗争。新会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在这片热土上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及敌伪军,取得了一次又一次胜利。其中,离不开无数像周月银这样的地下工作者的默默奉献与牺牲。
地下烽烟中的身影
尽管周月银老人现在几乎无法言语,但她的抗战事迹,陈艳珍耳熟能详:“婆婆读过几年书,认识字。十几岁时,她毅然投身革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老师梁秀玲(也是地下党员)的培养和指引下,成为一名地下工作者。梁老师是她的单线联系人,指导她开展革命活动。她的主要任务就是深入穷苦农民家中,利用一切机会宣传革命工作,动员大家投身共产主义事业,壮大革命力量,共同抗日救国。”
在众多故事中,陈艳珍对周月银16岁时经历的一次险境记忆犹新:“那天,日寇和伪军在汉奸引领下,分东西两路扫荡田金根据地,大肆搜捕抗日人士。周月银与田金小学教师、地下党员阮瑞琼等人紧急突围转移。当时下着雨,周月银把自己一直用的油纸伞送给了阮瑞琼。不幸的是,阮瑞琼在松坡桥被日寇前后夹击,最终宁死不屈,高举着那把油纸伞跳入田金河壮烈牺牲。周月银的母亲看到河中漂浮的雨伞,误以为女儿遇难,悲痛欲绝。”
“当时,婆婆看到一群人进村,起初不知道是什么部队。直到看见他们撕开日本旗,才惊觉是日寇!她拼命跑过桥才侥幸脱险。而阮瑞琼听到炮声跑出来查看,却被日寇拦住包围……”
“后来,婆婆躲藏在老乡家里,待风声过后才安全回家,家人见到她,激动万分。”陈艳珍说,田金村先烈周达尚、周复、阮瑞琼等人的英勇事迹,深深鼓舞着周月银,坚定了她的革命信念。“婆婆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作为重要抗日根据地,田金乡曾发生多次激烈战斗,抗日游击队浴血奋战,最终击退了侵略者。正是无数像周月银这样满怀热血的爱国志士,在田金乡谱写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英雄战歌。
抗战胜利后,周月银嫁到莲塘村,开始了务农生活。然而,由于地下工作的特殊性和严格的单线联络制度,加之战乱年代资料难以保存,她的党员身份一直未能得到确认。她的入党介绍人和唯一联络人梁秀玲老师后来不幸早逝,更使得这段历史尘封多年。
直到2007年,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经梁秀玲老师亲属的证实,周月银参与革命、投身抗战的历史功绩终于得到认可。
何能
烽火中的抗日“通信兵”
“抗日战争期间,我在台山战场做了五年‘通信兵’,那些岁月,终生难忘!”初见记者时,年近百岁的老人何能身着笔挺绿军装,胸前勋章熠熠生辉,语气郑重地说道。每一枚勋章背后,都镌刻着从台山抗日战场到朝鲜半岛烽烟的峥嵘记忆。
少年毅然踏上抗日道路
何能虽年事已高,但身体硬朗、思路清晰,能说会道,说起曾经的抗日故事,从参军日期到战斗细节,他历历在目,一边生动地讲述,一边用纸笔列出关键词以便记者理解。
1927年,何能出生于新会会城。1938年,日军战机对会城的狂轰滥炸,彻底改写了他的人生轨迹。
“当时,我跟着我的语文老师——罗老师去沙堤路救援,街道上断壁残垣,充斥着百姓的哭喊声。”老人的声音微微颤抖,那场惨剧在他心底埋下了抗日救国的种子。
他清晰记得:“那年日军出动飞机轰炸会城,城西片区一个车站数十人遇难,伤者更是不计其数。罗老师闻讯后,立刻带着班上几名学生赶往现场抢救伤员,我就是其中之一。”年仅11岁的少年,已学会用毛巾、纱布为伤员止血、包扎。
那个时候,罗老师在学校里秘密开展宣传抗日救亡工作,何能是她班上一名热爱学习的学生。在老师的影响下,何能学唱《义勇军进行曲》等抗战歌曲,受爱国主义教育熏陶,成为学校里积极分子。
1939年,日寇步步紧逼,新会最终沦陷,难民流离失所。侵略者的暴行激起全民族愤慨,国仇家恨交织的怒火,让年少的何能毅然踏上抗日道路。
挥舞树枝传递信息
1940年2月,13岁的何能以“外出打工”为由告别父母,在罗老师带领下,与两位同龄同学徒步穿越大泽、双水、罗坑等地,最终抵达台山市的大江地区,加入广东四邑人民抗日游击队。
当晚,罗老师马不停蹄将他们送到台城的部队后便悄然离去,从此杳无音信。后来何能才明白,罗老师是为民族解放默默奉献的地下工作者,她的离开是因为接受了新的任务。尽管恩师远去,却如火炬般点燃了他心中的抗日烈焰,从此他奋不顾身投身抗战前线。
为了避免遭到敌人合围、掌握伏击战的主动权和保障军民安全,当地部队采用一种独特的传信方式——树枝,由先看到日寇和伪军的通信兵传递消息。
在这支50余人的游击队里,何能与两位同学因年纪尚小,被分配担任通信兵。“部队的其他大哥要么扛枪,要么扛大刀,我们几位年幼的通信兵的武器是树枝和木棍。”何能解释道,他们常年守在村口、路边或高地当“哨兵”,发现敌情便迅速爬上大树,以树枝挥舞发出信号:若敌军人数多,就挥动带叶树枝绕两到三圈传递情报;若敌人数量少,则挥木棍示意队伍就地掩蔽采取行动。
部队行军时,50余人的队伍会分成三支小分队,三名通信兵分别走在各队前方“打前站”,探查前方的敌情与地形,遇突发状况便及时向后方传递信息。
“虽然我们没有枪,但这是无声的通信战役,关系无数次战斗的输赢。”何能深知这份使命的重量,他和战友们始终将树枝与木棍别在身上。
抗战岁月物资极度匮乏,战士们常以玉米、番薯、芋头果腹,“三人分食一根玉米是常事,偶尔才能喝上米粥,肉、菜几乎没有吃过”。部队辗转于台山深井至大隆洞一带,夜晚多宿于祠堂、田间、山坡,“和衣而卧,枕戈待旦”。
随着队伍逐渐壮大,通信兵扩充至七八人,何能还担任了通信班副班长,悉心对新兵传帮带。
“1944年,我们部队打死了一名日本兵,我从他身上搜到一支手枪和七八发子弹,立刻上交给领导。没想到领导特批给我使用,当时我兴奋得不行,不论白天黑夜都把枪别在身上,特别自豪。不过,这枪我一次也没开过,最后还是上交部队了。”何能笑着回忆道。
抗战胜利后,何能因故与部队失散回到新会,随后的5年里,他到处打听部队的消息,但仍然没有找到。
1949年12月,何能再次来到台山穿上军装入伍,以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身份奔赴朝鲜战场,成为一名机枪手,将保家卫国的军人使命续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