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仁杰拍拍李小男的肩膀:“咬咬牙,就能有奇迹!”
3、地火中的淬炼
地下大涌水将进度一下拖慢了,就如同一匹奔驰的骏马突然变成了一只背着重壳的乌龟。这时候,经技术专家确定的控制涌水方法开始普遍使用起来。为了避免地下水不断涌出淹没作业面,建设人员采用“超前探水灌浆”施工工艺。他们沿着作业面在岩石上打九至十个孔,灌入水泥浆并掺入水玻璃使其加快凝固。水泥浆沿着岩体裂隙,将地下水封堵在30米开外的地方。建设人员开挖掘进25米后,预留5米作为保护层,继续循环打孔注浆。地下水当然也不能完全堵住,以防水压太大把洞压垮,必须保持一个稳定的渗水量。在隧道两侧,施工人员每隔几百米留有临时集水井,部分地下水顺着隧道凹槽流入井中,被水泵抽排到地面。
渗水量逐渐稳定,施工得以恢复。但是,由于一边要排水,同时要填缝注浆控制水量,还要开挖蓄水池、铺设排水管等,施工进度明显慢了下来。原来计划中的工期安排被迫一再推后。工人们和家里通电话,说起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回答起来都是三个字:“天晓得!”但是大家都理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能够继续往下掘进,就谢天谢地了。
2018年1月31日,竖井和斜井相会于地下700米,正式贯通,实现这一目标整整花了1116天,比计划时间多花了一倍多。贯通的那天,李小男打电话给王贻芳报告,他也不知道该用欢喜的语气还是憋屈的语气。史仁杰和牛富敏通电话的时候,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了。工人们还是一身泥一身水地合了一张影,纪念两支队伍历经千难万险的会合。
地下巷道、排水道、附属洞室的掘进依然是在不间断温热的涌水中进行。这时,专家团队也深深地认识到,一味地对掌子面进行注浆封闭,可能使流动的地下水水压将来全部集中在50米跨度的拱顶。而一直抽排,将产生巨大的排水费用。他们逐渐统一了认识,江门中微子实验室就是一座长期处于高压水包围的围岩中建设起来的一座“地下宫殿”。通过合理抽排,保持涌水和水压的稳定平衡将是一种长期战略。专家团队经过精确测量和计算,借鉴矿井工程成功案例,发挥自身治水特长,优化排水洞、排水孔、排水帷幕和集水井布置,统筹梯级排水、排水量、排水时长和集水空间容量冗余度的关系。最终设计了7座集水井、12台排水泵及其相关排水管道组成的永久排水系统,同时兼顾施工期排水和永临过渡期排水。江门中微子实验基地地下水排水系统的设计和建设成为半路上突然蹿出来的拦路虎,费了老大劲才将它赶跑。
“这恐怕跟现在世界上治疗癌症所提倡的与瘤共存很像了。”李小男笑着说,“所里最后确定选择这一方案,真的既考验智慧,又考验气魄。”
史仁杰站在挖掘中的地下大厅,对李小男说:“小男兄,我们昨天统计了一下,这两年,我们从这里排出去的地下水已经可以注满半个杭州西湖。”
李小男愣了一下:“这么多吗?这都是温泉呀,这水量呀,能开好几十个温泉度假村了。”
高高的脚手架搭建起来了,工人们攀爬在上面叮叮当当施工,声音在大厅内久久地回荡。进入夏季后,地下700米的施工环境可以用“恶劣”二字来形容。无论是中电六局还是河南锦源的工人们,都是南征北战、啃过各种各样的“硬骨头”的虎将,然而在如此深度、如此温度、如此湿度的环境下长期作战,恐怕都是第一回。不断涌出的冒着热气的地下水使坑道内的温度长期保持在40摄氏度以上,湿度在90%以上,眼前永远是雾蒙蒙的,身上永远是湿漉漉的,穿在身上的衣服随时能拧出水来。隧道内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温热的水汽由内到外蒸烤着皮肤、钻进毛囊中。昏暗的照明灯光也被水雾吞噬,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地面布满了水坑和碎石。尽管每人都穿着厚重的高筒靴,但仍需注意每一步落脚的位置,一不小心就会被尖利的石头划伤。工人们每天都是早晨6点半就下井工作,一直干到下午5点半。有部分工种是24小时不间断工作。中午短暂的休息也是在井下。然而即便中午的时候靠在水管旁休息,身上也是大汗淋漓。
虽然斜井的轨道运输畅通了,但是许多大型机械设备还是下不来,岩壁的开凿、碎石和物料的搬运往往都靠人力。高达49.5米的地下大厅没有一根立柱支撑。为了防止塌陷,工人们需要在穹顶和洞室四周布满锚索。锚索深深扎入岩体,像拧紧的螺栓一样对岩石施加预应力,将岩石牢牢固定住。每一条锚索都长达数十米,要将它扎进岩石中,需要10多名工人一起配合。工人们光着膀子,拉着长长的锚索,像要缚住苍龙的战士。在这一年四季、一天24小时见不到阳光的地下,他们的肩膀也像被阳光暴晒过一样铮亮。
史仁杰也是每天6点半跟着工人们一起下井。冬天的早上6点半,天还没亮。星星和月亮都还在头顶游走,山影和树影在微光中模模糊糊地晃动。山风湿湿地刮在脸上,能够明显感觉到疼痛。史仁杰领头走在前面,他们需要穿过一段长长的斜坡走向斜井口。史仁杰平日里话不多,性格偏内向。和工人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习惯用行动做榜样。时间长了,工人们也信服他。他领着工人们走向斜井口的时候,晨光才挂上树桠。
这时斜井的轨道已经铺好了,可以坐着运输车下去了。轨道车哐当哐当地开向地层深处,又苦又累的一天就开始了。刚下井的时候,史仁杰都会严格要求工人们戴好安全帽、穿好工作服干活,保持良好的形象。可他很快就发现,工作服根本穿不住,一下井不到半个钟头就湿透了。于是渐渐地,工人们都开始戴个安全帽、穿件荧光背心,光着膀子干活了。这个时候,女人被禁止下井。在井下工作的全部都是男人,就算只穿着裤衩也没关系。那段时间,下到打石山地下700米深处,在昏暗的灯光下,你会看见一片片黑亮黑亮的脊背和肩膀,他们从早到晚躬着,要驮起一双仰望星空宇宙的眼睛!
李小男和刘悦湘也经常下去给工人们送冰块和冰水降温。送完冰水,他们就常常盯着那些光着膀子的工人们看。看着看着,就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有汗也有眼泪。于是,他俩也会将工作服扒了,光着膀子拿起一把铁锹去铲水泥沙。工人们都说,他们是第一次和大科学家一起干苦力。
快过年了,黄河勘测规划设计有限公司又将王志刚派过来协助史仁杰。或许是公司高层越发意识到这个项目是一块能让你咬崩牙的硬骨头。王志刚是2017年在结束了其他工程项目之后立即被公司派到开平来的。这时正是斜井和竖井在大涌水的高峰期艰难掘进的日子。早在2007年,他就和牛富敏、史仁杰一起参与了大亚湾中微子项目的建设。他一到打石山下,就立即陷入了这漫长而艰苦的奋斗中。那时候的王志刚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之后,他在这个项目上断断续续一待就是七八年。他感慨道:“我也算是为中微子熬白了头。”是的,从大亚湾到打石山,前后20多个春秋。的确,他如今已经两鬓斑白。
这年春节,李小男没有回北京过年。因为工人们也大都留在工地赶进度。他让史仁杰安排饭堂给大家包好饺子,炖上热乎乎的羊肉汤过年。年三十晚上,他在高能所的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了马骁妍组织一拨年轻人创作的一首歌曲叫《乘风而行 中微子的2018》。李小男知道马骁妍这一年因为有机玻璃球的研发生产忙得要命。他不禁有些佩服她:“马导,真可以,还有心情玩文艺。”但是,晚上的时候,他点开这首歌曲,第一句歌词飘了出来,就将他呛出了眼泪:
我在玉泉路的这边想着你
你在远方的江门温情细语
去年今天还记得在这里
我说追光逐诺,永不分离……
一年没回家了,李小男真的想念去年刚从大亚湾实验室退休的妻子以及从小在北京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儿子了。但是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北京和家里人一起过一个春节,看一回春晚。
大年初一,金鸡镇党委政府班子十多号人满面春风地出现在了工地上。他们身后跟着两个小伙子,抬着一只大大的烧猪,烧得金黄娇嫩,香气四溢。项目组和工程队大多是北方人,第一次吃到这又香又脆的广东烧猪,都很兴奋。镇党委书记告诉他们,烧猪又叫“金猪”,是广东传统盛宴的头盘。就是寓意着鸿运当头。吃过了“金猪”,好运气就来了,天佑中华,天佑中微子!
当晚,工地食堂破例供应了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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