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著
黄河勘测规划设计有限公司EPC团队立即组织带领各参建单位以“蚂蚁啃骨头”的干劲,实现了拌和强度、运输强度、防渗膜安装、排水管敷设和钢筋模板安装的最优组合,无缝衔接了各主要工序间的工作。那段日子,李小男和史仁杰、王志刚几个人几乎每天天不亮就下井,天黑了才上井。中午也随地一坐,跟工人们一起吃着从地面饭堂送下来的盒饭。吃完饭找块塑料布垫在地上打个盹。其他时间就在四周巡来巡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各个流程。高能所和黄河设计院的其他技术人员都化身最严苛的“质检员”,每一个细节都有人反复验证。工人们都直摇头:“从没砌过这么难砌的水泥池子,也没碰到过这么高学历有本事的监工。”44岁的丹东汉子杨延国很自豪能参与砌这个水泥池子。他在电话里对家里人说:“你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水泥池子,那光滑,像缎子似的。”
这年的国庆节,王志刚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发出了一组砌大水泥池子的图片,配了几句挺豪气的文字:“脚下是50米的水池,肩上是科学家的重托。干的是泥巴活,为的是国力强!”朋友们纷纷给他点赞,说是老王牛气,为国争光。
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干了四个多月,大水池子建好了。漂亮极了,像没有一丝皱褶的湖面,又像一只晶莹光亮的玉杯。“水池的薄壁衬砌无损检测符合设计及实验要求,合格!”负责检测的专家将“合格”两个字喊得特别大声,在地下大厅里传出了回声。工人们都扯着嗓子欢呼起来。李小男那天也很激动,站在水池子中央,环顾着这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大的、平滑的、光亮的水泥池,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岩顶。此刻他就像置身于一段历史的通道中。譬如古希腊的神庙、古罗马的斗兽场,或者罗马万神殿的穹顶之下。他激动地向工人们鞠了一躬,也扯着嗓子喊:“谢谢师傅们!谢谢黄河设计院!谢谢三峡牌水泥,你们就是水泥中的特种兵!”
第四章 黄金瞳
1、地下室的恋歌
因为年初的那次香港之行,与曹俊、李小男有了那次旅程中的展望后,整个2008年,王贻芳一静下来就会琢磨“中微子二期”实验室的事情。那个时候,他还根本没去想这个“二期”落户在哪里的问题。他相信中国这么大,这个问题是终究能够解决的。最让他睡不着觉的还是项目中核心技术问题。而其中最揪心的就是全世界的中微子实验都离不开的“捕光神器”光电倍增管。
光电倍增管(PMT)是宇宙线观测、中微子实验中技术含量最高、最关键的器件之一。中微子被称为幽灵粒子,它看不见摸不着,只参与弱相互作用。即便它与液体闪烁体相互作用也只产生很少很少的光子,以至于它的光信号极其微弱难以捕捉。而目前唯一可行的就是通过大面积的光电倍增管将它的光信号转换为电子信号并不断倍增放大。它就是整个探测器的“眼睛”。
2003年谋划大亚湾中微子实验时,国内只能生产2英寸光电倍增管,且技术陈旧。2005年高能所找了合作单位,尝试研制8英寸光电倍增管,并纳入了大亚湾中微子实验预研基金的重点项目。后来发现国内相关基础薄弱,大亚湾又面临激烈的国际竞争,最终放弃了研发。由于国内没有符合要求的产品,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室所使用的2000只8英寸光电倍增管全部从日本滨松公司进口。事实上这家公司几乎垄断了中国90%的普通光电倍增管市场。而全球几大中微子实验室所使用的也是这家日本公司的产品。按照设计,“大亚湾二期”实验项目将使用20000只20英寸光电倍增管,同时探测效率要比现有产品提高一倍。符合设计要求的产品目前全世界都还没有。即使它们设计出来了,估计也是天价。王贻芳深知,如果在光电倍增管的自主研发上不能有突破,那么这个“二期”就彻底被别人卡住了脖子。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省钱。这是一个江门中微子实验承受不起的开支。高能所的人都知道,王所是个要求特别高可又特别抠门的头。
这是扎在王贻芳心头最深的一根刺。如果不将这根刺拔掉,他的“中微子之梦”就不可能完美。
2008年的时候,高能所中青年人才也还比较缺乏。所里的骨干几乎全部都投入到了几个大项目中。无奈之下,王贻芳将目光落在了正在高能所读博士的钱森身上。那一年的10月,钱森刚刚完成了毕业论文,正面临着新的人生选择。王贻芳找到了他:“留下来吧,搞我们中国自己的新一代光电倍增管。”
王贻芳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瘦瘦小小、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整天穿着一条牛仔裤的年轻人能否挑得起如此重的担子。
在此之前,钱森并没有想过博士毕业之后要留在高能所工作。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以来所渴望的其实是继续出国深造。王贻芳的这一句话改变了他的人生。
性格内向、拘谨的钱森没敢乱表态,转头就去了图书馆查光电倍增管的资料。没几天,曹俊又找到他,和他聊了个把小时,将他心里的一些结都聊开了。曹俊告诉他:“做这件事很难发论文,很难评奖励,但是我们的科学研究真需要,我们的国家真需要。人这一辈子要是能够干成一件真正满足国家需要的事情,比个人发表多少论文都更有意义。”
钱森没有多说话,只是咬着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在读博期间,他曾经有幸被选派到欧洲核子中心工作过一段时间,主要是参与大型强子对撞机探测器的安装与测试。他目睹、亲身感受到了中国在高能物理研究领域的差距和进步。这在异国他乡孤独的星空下,品味着这些,心总会在不经意间被刺痛。钱森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欧洲核子中心的探测器设计是没有中国人参加的。中国人到了那里只是参与一些建造、测试的工作。每天他站在这些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设备旁,都会感到由衷的羡慕和一丝酸涩。然而,这一回,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按照世界上最先进的水平,建设我们自己的粒子探测器,我们决不能仰人鼻息,我们决不会临渊羡鱼。这是埋在他骨子里面的一种信仰。
钱森默默在心里念叨:我就是一辈子不干别的事情,也要将中国版本的光电倍增管整出来。
2008年底,博士尚未毕业的钱森踏上了他的光电倍增管研发之路。高能物理研究所主楼地下室一间七拐八拐才能找到的房子就是他的工作室。不熟悉这栋楼结构的人根本找不到这间工作室。这是一个连手机信号都覆盖不到的角落。就在那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地下室里,钱森经常一待就是一整天,满脑子都是他的光电倍增管。很多时候连中午饭也懒得去饭堂,一盒泡面对付着。一个国庆假期下来,搞卫生的阿姨会发现,钱老师办公室的墙角堆了一堆泡面盒。日复一日地待在地下室,时间久了,以至于每一次走上地面,钱森都脸色苍白、头发蓬松,看见阳光都会有些晕。一开始的时候,他只有一个人待在下面,没有人和他讨论、说说话。后来王贻芳给他安排了两个研究生协助他的工作,这间幽闭的工作间才有了些声响。就在这样的状况下,大面积光电倍增管的自主化之路迈开了步伐。
在这间陈旧简陋的地下室里,年轻的博士后孤独地唱起了一首追光恋歌。
钱森最初想在国内寻找曾经开展过光电倍增管业务的厂家,然后组织专家协助它们技术升级。但是千辛万苦找到了那么三四家,人家都几乎一口拒绝——要么说“赚不到钱,不干”,要么说“没技术,干不了”。后来又有人向他建议从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室去弄两只日本滨松公司的光电倍增管进行技术分析和改造,却遭到了王贻芳的反对。按照他的意见,我们自己研发的光电倍增管一定要有自己的核心技术,决不能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
钱森确实有些一筹莫展了,变得特别沮丧,整日抱着一摞书冥想,仿佛一个入定的老僧。原本就瘦削的脸变得像被刀刮得又干又苍白。寒窗苦读十多年,第一次独立承担工作任务就寸功未进、一败涂地。在这间昏暗的地下室,钱森被深深的挫败感包裹着,那感觉,就如同独自行走在萧瑟秋风中。
王贻芳当然没有责怪钱森。因为他深知,其实这是一道世界级的难题。他对于这个难题的思考和探究一点也不比钱森少。但是,这是我们绕不开的一道屏障。两万个20英寸光电倍增管,如果不能自主研发生产,即便是日本公司肯卖给我们,售价估计恐怕也得近10亿元人民币。这又是我们不可能承受得了的。绕不开,就只有想办法爬过去。在钱森陷入深深沮丧之中时,王贻芳也整天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寻找灵感和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