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多时候,汤月生对马骁妍也恨得牙痒痒。这个年纪不大、个子不高的女人身体里似乎蓄满了时刻能被点爆的能量,就像一个充足了气的气球,任何讨价还价都会被她迅速反弹回去。他有时候想,这个马总如果去经商,绝对是一把好手。但他内心还是对她充满了敬佩——因为马骁妍的专业眼光和苛刻态度一直给他巨大的压力。
在整个研发过程中,衡月昆、马骁妍和钱小辉一天到晚带着专家往厂里跑。一次次开会、模拟、试验、测试,一熬就熬到大半夜,熬得两眼通红。他们磨平了一道道棘手的技术难题,确定了一个个精细的工艺参数。汤臣科技的科研人员看到科学家们都和他们一起熬夜,第二天又比他们到得早,也就不好意思拖拉了。汤臣科技研发部长张高峰跟钱小辉说:“这个项目干下来,我们研发部的人再没迟到早退了。”
汤月生也豁出去了,他明白这回这个项目不能当孬种,那耽误的可是“国家大事”“世界大事”。为了满足大球高透光率,低放射性等的要求,汤臣科技也专门为这个项目配备了专用生产线,新建了巨大的24小时恒温车间,改进了工艺流程和参数,这里面的很多投资都是预算外的。
“其实像我们这些大科学工程,不可能是交钥匙工程,从我工作以来参加的这么多项目里,就没有哪个是给了钱就可以等着拿东西的,一定都是需要双方一起去攻克很多关键技术。”马骁妍说。
这个项目的砍价由王贻芳亲自操刀,因为他最在乎钱的事情。自从建设大亚湾中微子实验项目开始,王贻芳就变成了一个“守财奴”。而作为一位粒子物理学家,他还有着刻在骨子里的精细。汤月生苦笑着说:“王所长特别能砍价。他不断让你去报价,一次次报,一次次嫌高。最后我没办法了,就说,王院士,这个项目我很想做,因为有挑战。但你对这个价格不满意,我们已经到了不赚钱的地步。你还叫我再去报,我还会继续报,但未来每次只降一块钱。他听了就笑了,就知道再降就做不了。”
最终,汤月生领导的汤臣科技花了1.08亿元中标,但是,这1.08亿元能不能做得出来这个超级大球?汤月生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估计赚是肯定赚不到钱了,但万一赔起来,要赔多少?那也只有天晓得。这个时候,汤月生已经根本不去想企业能不能赚到钱的事了,他渴望的是自己的又一次高光时刻。汤月生的副总和部长们都想劝阻他:“啥高光时刻呀,事情完了,我们也只不过留下个背影。关键是有利润,有钱赚。”
汤月生想了想,回答他们:“时间在往前,我们都只能留下背影,但我这背影要留得挺拔、留得闪亮。”
2017年2月21日,江门中微子实验有机玻璃球制造合同签约仪式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举行。在走进签约会场的那一刻,汤月生心里情不自禁地涌上了一阵“嘚瑟”的感觉。在中国科学院签约,和全中国最牛的科学机构签约干大事!中国的企业有几家能有这般荣耀?中国的企业家有几人能有这般体验?
签约仪式由江门中微子实验项目副经理衡月昆主持。王贻芳对这个玻璃球也格外重视,不仅亲自参加了签约仪式,还将江门中微子项目的总质量师李卫国,总工程师庄红林,总经济师刘丽冰都拉来了。汤臣科技所在的江苏泰兴市也很重视这一次泰兴企业和中国科学院高能所的合作,泰兴市的市长也赶来了。
2018年1月27日,由泰兴汤臣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承建的全球最大有机玻璃球体——江门中微子实验中心探测器玻璃球体项目,以现场检测、技术研讨方式,接受了国际专家组评审。40多名来自中国、加拿大、美国、意大利的物理学专家参加评审。
疫情防控形势略略缓和之后,王贻芳和李小男眼里就只有“赶工”二字。因为在江门中微子项目启动的同时,世界上还有8个同样以中微子质量测序为科学目标的大型探测器也正在全力推进。其中日本的“顶级神冈实验室”和美国DVNE等项目都具有强劲实力,而且都已经确定了运行取数时间。在实验物理领域,只有冠军才能戴上金光闪耀的勋章。第二个出成果与第一百个出成果,并没有多大区别。当年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室的成果就是抢时间抢出来的。因为大涌水和疫情等原因,江门中微子项目的进度已经耽搁了3年,他们原来藏在心里的急迫已经溢了出来。
工地的工作时间安排已经尽量调整到了极致。在井下工作的工人几乎都是两头不见阳光:早上6点半下井,晚上10点返回地面,一日三餐都在地下700米的大厅解决。工人们每天都在漫天星光的陪伴下回到宿舍。每天下班后,都会由现场轮值经理主持各部门、各单位召开一次协调会,安排第二天的现场施工,以保证工地上一切都有条不紊。地下手机和网络信号都已经覆盖了、空调系统也已经启用了,照明系统也更完善了,还有了摆渡通勤车,整体工作条件已大大改善。大家在疫情期间堆积的焦躁情绪,也随着工作有序开展而渐渐消散了。
在江门中微子项目所需要的263块有机玻璃片正式投入生产后,马骁妍又专程赶到了打石山下。她每天早早就和钱小辉赶到实验大厅的工地,叉着腰一转就是大半天。作为即将全面铺开的现场机械安装的副总工程师,她现在每走一步、每看一眼,心里都是担心和揪心。
即便心里满是江门中微子的事,马骁妍还是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深圳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室。她要在这里和同事们一起送别这个为中国中微子研究赢得巨大荣耀的伙伴。2020年12月12日,王贻芳在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大厅按下了“停止运行”键。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实验设备的拆除,很显然,装和拆都离不开她。
“在一装一拆之间,我已经人到中年了”。这天,马骁妍特地没有选择坐电瓶车,而是顺着他们在排牙山腹修建的3公里隧道,慢慢地骑着单车。悠长的隧道被灯光照亮着,一直延伸到目光的尽头。隧道两边的洞壁上是密密的管道,管道里是各种各样的电缆,曾流动着活力,也流动着他们所有人的心血与期待。如今,所有的流动即将归于寂静。“我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行走了。”身穿荧光工作服的工人擦肩而过,马骁妍回头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洞口,她想,对于这里,自己也只是留下背影的人。
大科学装置建起来不容易,拆起来其实也不容易。尽管大亚湾中微子实验探测器的规模远远无法和江门中微子实验的探测器相比,但8个探测器每个也足有两层楼高,110吨重,绝对都是“巨无霸”级别的东西。每个探测器外面是不锈钢罐,钢罐泡在装满碧蓝色纯净水的大池子里,罐顶到水面还有两米多深。钢罐里面套着两个有机玻璃罐,装满了液闪。还有成千上万根电缆,像血管般密密麻麻地连接在探测器各部位之间。
为了完成这个拆除工作,光方案就写了十几个版本。设备和材料里哪些是可以再利用的,哪些是要处理掉的,怎么处理,罐里的液体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怎么抽才能保证有机玻璃罐内外压力平衡、确保罐子不破裂,抽出来的液体要怎么处理,大钢罐要怎么从地底下运出来,如何保证操作过程中的人员安全……各种细节都要反复讨论。
大家都说:“将来江门中微子项目退役后,还拆不拆呢?如果要拆,会把我们逼疯的。”
他们先是把水池里的水抽空,在每个探测器上安装好管道和设备,把重达80吨的三种液体通过管道同步抽出。接着,他们打开探测器的钢盖,把在油里泡了近十年的光电倍增管阵列撤出来,又把嵌套在钢罐里的两个有机玻璃罐整体吊出。然后,再由工人穿上防油防滑服,爬进钢罐里,拆除底部的其他零件并清理内部残留的白油,最后,再吊出钢罐。与此同时,他们还需要把水池内壁钢架上的光电倍增管一个个摘下来,并对所有光电倍增管逐一检查、清理、装箱。撤下来的设备和材料,一部分被运往江门中微子实验现场用于实验建设,一部分捐赠给国内外的其他实验项目继续用于科学研究,还有一部分捐赠给相关单位。
撤场任务团队成员笑称自己是“砸锅卖铁拆迁队”,但戏谑中却带着对实验站的不舍。
而在筹备拆除期间,科研人员还利用这里的设备完成了两项研究工作:他们利用其中一个探测器对江门中微子实验中的液体闪烁体进行了多项性能研究,确定了江门液体闪烁体的最终配比及纯化关键技术;在撤场过程中,又利用两个探测器对江门中微子实验的刻度系统进行了多项关键测试。
八个大钢罐中,有两个要被运出实验站,分别送至河北的国家博物馆馆藏地和江门的江门中微子实验室。这两件事都很重要,很有价值——国家博物馆的收藏,是荣耀和纪念;江门中微子实验室的收藏,是接力和超越。因此大家都希望尽可能保证这两个钢罐的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