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秀芳

    我的家乡双合镇生来便是“土里土气”的。它形如青箬叶（家乡人叫“粽叶”），四周层峦叠翠，那“翠”可不是薄薄的、温柔的，而是浓浓的、粗粝的，率真自然。群山脚下，稻田一望无际。难怪家乡人把坚守传统的人都比作“大山粽叶包米”。这方水土，所有的情味都荡漾在青箬叶里。

    想来也是，小时候在家乡，春节、春分、端午这些传统节日给我的印记就是包粽子、吃粽子。孩子们总盼着族人有喜事——生日、婚嫁、满月、新屋入伙……但凡有个喜庆由头，都是粽子挂帅。

    自然，家乡的时令也是由青箬叶里的味道串起来的。乍暖还寒时节，家乡人便早早为包粽子忙碌起来——播糯种、种豆……过了8月，就得去采摘包春节粽的青箬叶了。

    犹记得，8岁那年，我跟着大人坐手扶拖拉机到十里外的深山采摘青箬叶的情景。

    时值9月，是箬叶的全盛期。走进山里，波涛汹涌的绿涌来，鲜润的空气直扑咽喉。箬叶“攻城略地”，满山都是，新叶如绿箭，老叶似青剑，一簇簇、密密匝匝，霸气地“占领”山谷。

    “快来，这棵的叶大”“那棵叶老”“哎呀，你们摘那么多了，高手”……妇女们吱吱喳喳，墨郁郁的箬叶“淅嗦，淅嗦”地掉进袋中。肥硕的山岭在妇女们铜锣般的说笑声中“削”瘦了。

    “窸窸窣窣”地拨开箬丛，“咕咕”一声，一只灰褐色的斑鸠扑棱地飞出来。我追着它，扑上去，它跳到一棵矮松上，我再扑，它立即飞向属于它的高空……我终究还是扑了个空，但攒了无穷的快乐。

    日影渐斜，我们踏上归途。“哒哒，哒哒”的车声在蜿蜒的山路上颤栗。山风猎猎，卷过旷野，箬香浮动，笑声不绝。

    夜幕降临了，全家总动员，焯箬叶、晾箬叶……月光像筛箩漏下的粘米粉，追着我们到处撒。

    万事俱备，只待包粽。

    备料是最见功夫的。糯米淘洗三四遍，清水里泡三四个小时；五花肉切成豆腐状，用酱油、花生油、五香粉腌渍整宿，肥的透亮如黄晶，瘦的色沉如坤甸；绿豆浸泡至微涨，轻搓，去皮；分离咸蛋黄……全是慢工细活。

    包粽子。抽一片箬叶，折成“漏斗”，抓一把糯米放进“漏斗”，加入馅料，再覆糯米，按压、折叠、拢合，直至严丝合缝。母亲将水草（粽绳）绕几匝，一扯、一收，一个螺旋结便成了。我学着她的样子，好不容易才包成一个，粽子却是软塌塌的。母亲说：“包得不紧实，煲的时间长了，米会跑出来，味道就不纯了。慢慢来，不要图快。”

    粽子放到锅里，井水漫过。就在父亲吸口烟的工夫，“哔哔叭叭”声响起，灶膛里的柴火引吭高歌。不一会儿，水“噗噜噗噜”沸腾了，漫长的等待才正式开始。

    六七个小时后，肉香与青箬叶四处飘荡。

    分粽子。母亲先将粽子送给外公外婆、“白婆”（同一宗亲的一位孤寡老人）和奎叔（独居老人）这些长辈。我喜欢拿粽子给白婆。印象中，白婆走路踉踉跄跄，双手像酸芋苗般黑瘦，抖抖索索地接过粽子。干瘪的嘴唇一颤一颤的，絮絮叨叨的话语从里面漏出来：“生寿晒（家乡话，即多谢的意思），生寿晒……福报呀！”

    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母亲就让我们先送给这些老人。母亲说：“这些老人都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没少帮过我们，有好吃的就该给他们尝尝。人心肉做呢，这村里的情分就是这么一点点攒起来的——我们给他们好吃的也是积福……”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开吃了。咬一口——味道正！五花肉颤巍巍的，肥而不腻；糯米润润的，黏而不滞；绿豆粉粉的，沙而不干。连箬叶上黏的米粒也被“刮”得一干二净。

    拜年，粽子是主角，通常要凑上十个八个，成双成对，图的就是“好事成双”的意头。亲友收到粽子，总是笑呵呵的，“哎哟，这么多对粽子呀！真好……”

    如今，家乡双合镇已经成为众多城里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客家文化、越侨文化、茶文化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相互碰撞、激荡，特色美食琳琅满目。如越南春卷——少油、微煎，薄薄的小卷，由越南归侨传承而来的薄饼；又如“牛屎饼”——历经擂豆泥、炒豆泥、包馅、烘焙等步骤，用传统配方融合现代制作的一种豆沙饼，吃起来软软的，甜甜的，嫩滑极了。别忘了还有双合沙姜鸡、双合粉葛……

    时代在变，青箬叶的味道没有变。只要你踏进双合，箬叶里的清香就会劈头盖脸撞进鼻腔，抚慰你的味蕾。父母在城里住了近20年，每个节日，包粽仍然是重头戏。节前，左邻右舍早早把柴把堆在我家门口。母亲俨然是“技术总监”，两个弟媳忙着洗叶、泡米、腌肉，大侄女则认真统计要分送的粽子数。几个小辈像当年的我一样，跟着他们的妈妈学包粽子。瞧，刚上幼儿园的小侄女踮着脚趴在桌边，小手笨拙地捏着粽叶，糯米粒沾了满脸，却还一本正经地往碧翠的箬叶子里塞馅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