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第一次到打石山住下来是2021年3月。不锈钢网壳现场安装需要分三个阶段进行。首先要在建中心探测器那个巨大水泥池子的同时,就要将网壳基础预埋件安装好。因此,这个阶段东南网架的工人和建水泥池子的工人是交叉施工的。从3月到5月,正是广东最潮湿的季节。何伟和东南网架的工人们深深体会到了每天一身汗一身泥、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滋味。
第二阶段是2022年1月到3月底。这个阶段安装的是不锈钢网壳的支承结构,即网壳下面的590根支撑杆,这也是在水泥浆中施工。第三阶段是2022年4月初到6月底,全面进行网壳主体结构安装,这个时候就要绑着安全带在半空中施工了。
2022年1月21日,农历辛丑年腊月十九,内径达40.1米的大型不锈钢网壳的首榀柱吊装成功。东南网架的工人们都欢呼起来,像过节一样。他们都是第一次在这么深的地底下吊装网架,这是一种神奇的经历。他们中好多人都曾经参与过中国科学院的“天眼”项目工程。那个项目干完后,邻居和孩子们都用景仰的眼光看他们,觉得他们和科学家同样了不起。这回干的也是中国科学院的项目,而且在地下700米干,可以在邻居们、孩子们面前炫耀一辈子。
不锈钢网壳也在一圈一圈地往上生长。银色的网在蔓延攀爬。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橘红色安全服的工人们像一只只“彩蛛”,比密布的网更鲜艳。安装不锈钢网壳是一件同样极尽精微的活,12万套环槽铆钉的安装考验着每个工人的“绣花功夫”。“彩蛛”们攀爬在网格上,远远地,你几乎看不见他们的移动。但是走近了,你会看见他们脸上都是汗水,还会看见他们眼睛里的光。工人们爬到哪里,何伟也跟着爬到哪里。他也随时检查现场安装情况。爬着爬着,何伟有时就想,这些年论文没写几篇,倒是练就了一身攀爬的本事。
“变形金刚塔”在生长、“钢铁盔甲”在擦亮。在人类的视线被屏蔽、而中微子却能不着痕迹穿透的地层深处,一群中国人正在安装一种装置。这是一双眼睛,也许是一种力量,代表微小而伟大的地球生命而托举;也许是一种语言,代表短暂而深远的人类文明而发声;也许是一种艺术,代表高远而执着的精神追求而矗立。
令何伟闹心的事出现在年后。先是安装现场出了状况。由于现场安装工人没有严格按照规程操作,导致个别构件节点连接孔错位。而工厂的现场项目经理发现后也没有及时纠正和汇报,结果错过了最佳处置时机。为这事,平日里文质彬彬、性子柔和的何伟和工厂方大吵一架,直至闹到两个单位的一把手那里。王贻芳态度明确地支持了何伟。在高能所的坚持下,东南网架只得撤换了现场项目经理。但是造成的返工带来的损失却是无法弥补的。这件事让何伟心情糟透了,一连郁闷了好几天。这边的“阴云”还没散,家里的事又让他好些日子坐立难安。
首先是妻子因工作原因从北京调到苏州。妻子调动的事才办好,读初中的儿子又面临着从北京转学到苏州。妻子带着老岳父和儿子天南地北地跑,他又怎能不担心呢?可是,这个时期,他不仅是不锈钢网壳安装的负责人,也是整个江门中微子项目的现场轮值经理,一刻也不能离开打石山。因此,每天接到妻子打来电话时,何伟心里面都会一阵紧张、一阵胆怯。而紧张、胆怯、不安都浸泡在对家人深深的歉意中。
王德润、徐皓辰和李晞闻他们也开始跟着安装工人往网壳上爬。网壳是弧形的,他们爬得小心翼翼。但工人们直起腰来行走在不锈钢的钢梁上,如履平地。他们负责检查零部件之间的连接、纠错。工人们有时见他们学生模样,有些不搭理他们。他们就耐着性子给工人们讲理论。有两次,他们被累得汗流浃背的工人吼了两句。王德润不敢吭声,李晞闻却叉着腰吼了回去。马骁妍给她点赞,说她吼得对,不合要求的,别说吼,动脚踹都可以。
马骁妍也老想踹人,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安装网壳的时候,按照工程要求是一边安装一边清洁。“要将钢架上的灰尘一点一点地吸走。”马骁妍跟在工人后面叮嘱。但是她转一圈回来,却发现工人们拿着抹布在用力地掸灰尘。马骁妍就喊:“是吸,不是掸!”工人们不理解,觉得这个小个子女人特别来事,就怼她:“你别管吸还是掸,我总之弄干净就行了”。马骁妍就忍不住吼他们:“能一样吗?你掸了,灰尘还是在这大池子里。我们要的是整个池子里一丁点灰尘都没有,比山泉水还干净一千倍、一万倍!”
衡月昆、马骁妍、何伟、何苗、钱小辉总要顺着绳梯爬到网壳顶去。钱小辉最年轻,爬上去也得喘粗气。其他几个人每爬一次,手脚都发软。衡月昆后来发现自己左手的大拇指弯不了,跑去问医生。医生就说是长期攀爬用力造成的。
中午的时候,工人们都坐在下面吃盒饭。李晞闻他们有时想着爬下去吃完饭还要爬上来。三个人都说饿一顿,不吃了,就在云台上听着马老师在底下给工人们“上课”吧。他们有时候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脑子里就胡思乱想。他们仨议论着王所,议论着何老师,也议论着马老师和师兄钱小辉。他们都断定王所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他们说何老师的样子一点不像科学家,倒是像邻居大叔。他们也由中微子开始说起宇宙星河,感叹人类的渺小和身边这些人的伟大。
王德润仰头盯着穹顶,他说:“此刻有10亿个中微子从我的脑门进入,从我的后脑勺出来,而我已非我。它们穿过地球就像阳光穿过透明玻璃。”这些是科学家们的艺术想象吗?
李晞闻说:“那道紫色的光,我简直无法想象它的美丽,一瞬间,光华万丈。就像赫胥黎说达尔文的进化论:这道刺破黑夜的光,让迷失的人找到了路,无论这条路能否带他回家,至少提供了前进的方向。我们现在在这里就是在静候这道光、追寻这道光……”
徐皓辰咬着薄薄的嘴唇,发着呆,慢慢地说:“希格斯玻色子、中微子、原子、物质、人类……我们由星辰所铸,现在又在这里眺望星辰、追逐星辰……太奇妙了。人类那么渺小,如宇宙的尘埃,但是这一物种又如此伟大,永远在发现和创造……”
在他们天马行空地东拉西扯的时候,12万套铆钉正一颗一颗地扎紧在钢槽之上,每一颗都闪耀着亮光。6月24日,不锈钢网壳正式合龙盖帽。6月28日,东南网架安装工人全部撤场。
何伟记得很清楚,在安装不锈钢网壳的150天里,项目每天为每个班组安排9.5个小时的工作时长。也就是说每天开工时间为19个小时,总共完成了738吨不锈钢构件的运输和安装。从2015年到2024年,整整9年时间里,何伟身心上最亲密的伙伴无疑就是这只冰凉而巨大的不锈钢网壳。以致他很多时候都会恍惚,觉得自己更像个不锈钢安装工程师,而不是粒子物理学家。
那天收拾行李准备暂别打石山的时候,何伟又恍惚了一下。是的,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已经离开北京,搬到苏州了。自己应该是到苏州和他们团聚。
3、地渊沉珠
汤臣科技研发部部长张高峰完成江门中微子大型有机玻璃球的研发后不久,就被提拔为汤臣科技的总工程师。
但是,张高峰却说这是老板在忽悠他,是因为要派他来江门担任这个有机玻璃球的安装项目经理。因为这个项目时间长、长期在地下作业,条件艰苦。别人都不愿意来。张高峰心底里还是愿意来的。他想亲手完成这个堪称人类杰作的项目——他相信这是自己职业生涯的巅峰。即将安装在地下700米的有机玻璃球,直径35.4米,净重600吨,厚度12厘米。等比例换算,比鸡蛋壳还薄。“这是怎样的一件作品呀?汤臣科技因此而荣耀,我张高峰又何尝不是呢?我不仅要亲眼见证,我还要亲手建造!”
张高峰是2022年6月15日,也就是不锈钢网架“盖了帽儿”之前10天到达打石山下的。他们的265块有机玻璃已经先期分批运到。不锈钢网壳安装完毕后,就轮到有机玻璃和光电倍增管的安装了。
跟着张高峰来到打石山下的还有20多名汤臣科技的安装工人。马骁妍一见,当即提出异议,说工人太少,要赶进度,至少再加两倍的人。张高峰心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20多人还是被我骗来的。”
就在出发前一天,张高峰和公司其他领导始终没有将江门中微子工地的情况告诉工人,更不敢提及要在地下作业。只说工地在广东,吃、住都挺好。他叫人拍了些宿舍区的视频发过来给工人们看。工人们一看,真还不错。他们就是担心工人们不愿意来。果然,到了打石山后,工人们一听要在地下700米装这么大个玻璃球,都炸毛了。又听说这个项目工期至少需要两年时间,当即就有好几个工人闹着要转工地,去别的项目。张高峰连吓带哄兼画大饼,好不容易才将大家安抚好。确实,以往汤臣科技的户外有机玻璃安装项目一般工期也都是三五个月,而且都是在地面上、阳光下。露天安装,哪怕三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下,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可是在这又热又潮的地下干活,对他们来说,是个前所未有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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