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0日下午4时,打石山下700米的实验大厅里,又聚集了许多媒体记者。他们来见证江门中微子探测器的一个历史性时刻:最后一组光电倍增管的安装。一直站在工人身旁检查着每一个细节的秦中华显然也有些紧张了,脸红红的,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是的,是即将到来的那个“画下句号”的时刻让他紧张了。4万多只光电倍增管的安装是一项艰难的、旷日持久的工程。在这两年多时间里,物理学家秦中华、徐吉磊等变身为每天攀爬在这个巨大网壳上的“蜘蛛人”,他们爬的不是一张“不锈钢网”,是延伸宇宙的“天网”。
此刻,700米地层深处的中国“黄金瞳”已经校准了位置、调好了焦距,开始静静等候液闪池中那瞬息光华。那将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迷人的时刻呀,定会是宇宙间最绚烂的一次花开。我们的“黄金瞳”啊,请你们一定要看清楚那惊世之美,这是独属于你的特享,是你无与伦比的尊荣。
11月22日那天,新华社记者为正在做最后安装检查的秦中华拍下了一张照片,发布在新华网。照片中的秦中华身穿白色防尘服、头戴白色安全帽,微蹲在狭窄的钢架之间,眼睛紧盯着上空的光电倍增管。一束光笼罩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流淌出满满的欣慰。
5、JUNO的台山伴侣
好多人都劝马骁妍换一顶安全帽,可马骁妍却坚决不肯换。这顶白色的安全帽她已经戴了3年多了。帽子已经暗哑无光,漆都蹭掉了许多。有时候,对着镜子照照,马骁妍也觉得这帽子太旧了。可看着帽子上密密的坑洼,那都是在安装大网壳和有机玻璃球时爬上爬下所磕碰的痕迹。她觉得这是自己另一种形式的工作日记。自己在这地下700米深处的脚印终究会被磨洗掉,然而这顶伤痕累累的安全帽却是对自己的一份永远的嘉奖。
走出办公室,踏着星光,顺着一段缓坡,在夜风的牵引下,向着宿舍楼慢慢走去。这或许是马骁妍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当然,也不是每一个这样的时刻都是惬意的。因为一天内所碰到的不如意的东西也很容易在这个时候沉积下来,让你细细品味。
而这个夜晚,似乎永远如她设计的机械装置那般坚韧刚强的马骁妍走在这段短短的缓坡上,却感觉终于迈不动步子了。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得长长的,那么孤独,那么柔弱,她感觉站也站不住了。扶着路边的一根路灯杆,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这是2023年7月30日。持续的强降雨导致北京丰台至沙城铁路发生严重水害。从张家口至北京的Z180次列车在途中被紧急扣停。狂风暴雨中,车上全体旅客被迫转移到门头沟户外高地等待救援。旅客中就包括马骁妍那已经年逾80,腿脚不利索的母亲。马骁妍心里还在埋怨母亲不该一个人坐火车去北京,没多久就收到了母亲失去联络的消息。马骁妍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正顺着实验大厅的钢架往安装平台上爬。那一刹那,她腿一软,脚一滑,差点就掉了下去。爬上平台后,她就开始扶着钢架往家里打电话。一口气打了五六个电话,得到的答复都一样,Z180次列车被迫疏散旅客,老太太失联了。狂风暴雨中,80多岁的老太太能走得动吗?有没有人帮帮她呀?她的心脏病会不会犯呀……马骁妍不敢再想了,脑子里涌出强烈的冲动:去找母亲!一刻也不能耽误!然而,她立即听到了衡月昆在叫她,秦中华在叫她,钱小辉在叫她,赵洁在叫她……网架的安装、有机玻璃的安装、光电倍增管的安装、通风设备的安装、台山实验站的安装……作为中心探测器机械总工程师,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刻离开岗位。甚至都不允许她花太多的时间去牵挂失联中的老母亲。
她只能在忙碌的间隙不时地打电话、发信息,托人四处打听。晚上开完了每日的工作例会,梳理完明天的工作思路,她才能静静地在走向宿舍楼的路上,静静地为母亲焦虑、担忧。当然,她无法静静,她的内心波澜起伏却又疲惫无助。这些年来对母亲积累的愧疚,此刻也像暴雨般倾泻而下,瞬间冲垮了内心的堤坝。之后的两天多时间里,马骁妍都是每天一早赶到台山核电站,晚上赶回打石山下。而在这漫长的几十个小时中,她一直和母亲处于失联中。以往的岁月中,母女俩虽然也是聚少离多。但是,我知道妈妈在哪里,我知道妈妈很好。马骁妍也就可以很沉静、很坚强。而这一回,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这几日你过得好不好?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是母亲在风雨中跋涉、飘摇的样子。她就坐起来打开手机刷新闻。第二天晚上,她刷到了武警战士和志愿者在风雨中帮助转运Z180次旅客的新闻。她总想在新闻里的照片上寻找母亲,没有找到。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但是依然睡不着……
直到8月3日凌晨3点,家里人发来了一张图片,老太太被一名乘务员用轮椅推着出现在了北京火车站的出站口。一直呆坐在黑暗中的马骁妍才无力地扔下手机,软软地躺倒在床上。眼泪再次无声地爬出眼眶,顺着脸颊流到了枕头上。后来,家里人告诉她,老太太是武警战士用担架抬着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才脱险的。
晚上从海边赶回打石山的路上,马骁妍看到了悬在海上的月亮。月光温柔地洒满海面。海面风平浪静,一丝也看不出它的愤怒和悲伤。
马骁妍这些天每天都要赶到台山赤溪镇。因为江门中微子实验项目要在这里新设一个近点实验室。这些日子要确定最后的现场安装方案。
距离打石山50多公里的台山赤溪镇被一片蔚蓝的大海温柔地环抱着。旖旎的滨海风光这些年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游客前来打卡。海面上经常能看见成群结队的白海豚在嬉戏、跃动,满是生机与喜悦。也许,眼下生动的喜悦会渐渐磨洗掉这个地方过去数百年的心酸和无奈。赤溪镇地处台山市西南角。改革开放前还被重重大山阻隔,仿如被孤悬海上的弃儿。赤溪镇上住的基本是客家人。清朝嘉庆年间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土客械斗”,周边的客家人被驱赶到了这海的尽头生活。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心一横,冒着生命危险下南洋、闯金山去了。
新世纪的阳光照进了赤溪。由于建设台山电厂的需要,沿海公路修好了、隧道挖通了,讲普通话的技术人员和工人来了。赤溪镇开始张开怀抱拥抱世界。几年后,中法合作的核电项目落户赤溪,台山核电工程正式起步。更多的讲普通话的,还有讲英语、讲法语的人来了。东北烧烤店和柳州螺蛳粉店也来了。春风也来了。
这天,年轻的粒子物理学家李依宸也来了。李依宸快步走在台山核电站门前的环岛路上,闻着海风吹送来的海的味道,心里觉得有些痒痒的。他总感觉这风里也有中微子的味道。中微子是什么味道?其实他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穿过自己身体的中微子可能是平时的亿万倍。他现在所参与建设的江门中微子实验探测器要捕捉的就是眼前这座核电站产生的中微子。李依宸2020年才从欧洲回国加入江门中微子实验项目。所里安排他专职跟进台山中微子探测器。他很庆幸自己能够得到这样的一个机会,也相信这是自己的一个新的开始。
江门中微子探测器距离这里53公里,目前已经进入到了安装收官阶段。而李依宸这个时候来到这里,也肩负着一个重要的使命,就是要在台山核电站旁边为JUNO安装一个伴侣,陪伴着它奔赴未来。它被命名为“台山中微子探测器”(Taishan Antineutrino Observatory,TAO)。李依宸很喜欢它的英文名后面加了个“TAO”,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曹俊知道,这个“TAO”对应的中国字,正是“道”——是李政道的“道”,就是李先生所题的“天地之艺物之道”的“道”。是的,与中微子共舞,我们从事的就是天地之艺。天地之艺,格物致知,即物穷其理也。天地之艺,没有最美,只有更美。在深耕中微子领域的道路上,曹俊有着越来越深刻的体会。因此江门中微子探测器的性能也在建设过程中不断获得提升,其科学目标也在不断致远。譬如,最初的科学目标是测量三种中微子的相对质量,现在大家对于测定它们的绝对质量也跃跃欲试了。譬如,原来重点关注的是核反应堆中微子,现在大家似乎对捕捉超新星中微子有了同样的期待。这些都基于建设过程的同时在研究上的新突破。而建设JUNO的台山伴侣也正是如此。因为,江门中微子实验最初的设计和预算里是没有台山中微子探测器这个项目的。
曹俊接任大亚湾中微子实验项目经理之后,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组织大家对其实验数据进行深入的分析和研究。他亲自设计部署了包括探测器的能量非线性模型、反应堆中微子质量平方差、反应堆中微子能谱、液闪置换系统、高速波形取样电子学读出系统等五大攻关课题,被大家戏称为“五朵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