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著
是的,确实不容易懂。“清洁工”赵洁在四面八方摆放的玻璃容器竟然是用来接岩壁上落下的灰尘。工人们眼睛都瞪大了,这接了一天,里面啥也没有呀。工人们看容器里是空的,但赵洁用仪器却测出了实验大厅里单位时间单位面积有多少灰尘落下来。她手持仪器到处转,是在检测整个地下实验室空气的状况、风向的变化等。接下来,她开始设计调整整个地下实验室的送风和风循环系统。这件事情,赵洁干了三个多月。送风系统和风循环系统完成了,4台每小时20万立方米的送风机几乎24小时不停向洞内输送新风。工人们惊喜地发现,原来岩壁上的粉尘没多久就被吹得干干净净,实验大厅里的空气清新、干净多了。赵洁没敢告诉工人们,原来大厅里氡含量是严重超标的,接近2000贝可/立方米。这不仅会对未来探测器的质量造成影响,也会给现场工人的身体健康带来极大隐患。而经过送风系统和风循环系统的调整,现在洞内氡含量长期稳定在了200贝可/立方米以下。赵洁每一想起这件事,就会在心里长吁一口气。
有机玻璃球合拢了,接下来的重要工作就是对它进行全面的清洗。有机玻璃在安装的时候,都贴上了水溶性的保护膜。现在有机玻璃球安装好了,赵洁需要每天钻进有机玻璃球里面,指导检查工人们进行喷雾降尘、用高压水枪清洗保护膜。有时候也要爬到球顶上工作。有些地方,需要反复清洗,工人们洗一轮下来,全身都湿透了。这项工作整整干了半个月才完成。赵洁和马骁妍经常匍匐在球顶的玻璃上往里面看,一厘米一厘米地检查清洗效果。她们的眼睛里,有一种金黄色的深远。赵洁心想:“我或许是全世界最牛的‘清洁工’了。”
岭南的冬天依然流淌着浓浓的春天的颜色。沿着铺陈在乡野田畴间的中微子大道慢慢地走着,白鹭忽然从远处摇曳的竹林里飞起,变成蓝天上的一点白光。赵洁心里舒展出一篇美好的散文诗。江门中微子即将取数了,“清洁工”赵洁的使命也即将结束了。而读数人赵洁也将从那一刻开始重新上岗。赵洁除了负责低本底控制外,她还是物理分析团队超新星中微子小组的骨干成员。追寻那来自浩瀚宇宙的幽灵信使——超新星中微子的踪影,这是赵洁读博以来的一路痴迷。特别是她得知江门中微子实验探测器具备追捕超新星中微子的能力后,她兴奋地蹦了起来。那一刻,她深深地感动了。她知道自己遇上了最好的时代、最好的中国。
2025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赵洁已经回到了北京。从液闪灌装开始,江门中微子实验探测器已经开始产生大量的数据。赵洁现在每天都遨游在这些数据中,让她对JUNO的数据系统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她相信,它最终将为自己铺出一条追光之路,“地层深处700米的那一束光华啊,我的青春只有和你一起绽放,才是无怨无悔的。”
5、灌注时刻
2024年12月18日。清晨的打石山下,一阵阵凉意随风肆意地穿梭。阳光却被凉风吹得很亮很白。马骁妍胡乱吃了几口早餐就往井下赶,她怕自己又落在王贻芳后面。王贻芳卸下所长这副担子后,眼睛里似乎只有江门中微子了,一个月里有半个月待在打石山。只要在打石山,他就天天下井。他一下井,所有人都紧张。因为只要发现一丁点的问题,王贻芳就会皱眉毛、瞪眼睛,甚至还劈头盖脸地“骂”。后来,李小男和曹俊他们就哄着王贻芳,别有事没事天天下井去。王贻芳也知道自己一下去,气氛就有些紧张,可他也忍不住呀。
但是今天,王贻芳铁定会早早下井的。昨天,在马骁妍的指挥下,工人已经将大水泥池子池底铁门上的最后一个洞口彻底焊死了。从今天开始,江门中微子探测器将正式进入灌注时刻。也就是说,大水泥池子和有机玻璃球从今天开始将正式灌注超纯水。超纯水会将有机玻璃球彻底淹没。这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王贻芳一定会守在井底,目睹着第一滴水注入他这个“宝贝孩子”的躯体中。
好多人都已经撤了。为期三年的安装阶段基本结束了。这三年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三年,是一颗心日夜吊在空中的三年,是衡月昆因为那只有机玻璃球眼睛里天天布满血丝的三年,是何伟日复一日像蜘蛛一样在12万套高强螺栓间攀爬的三年,是秦中华穿越春秋像恋爱一般和2.5万支光电倍增管深情对视的三年,是胡涛守候在地层深处的“液闪纯化间”苦苦寻求那10的负17次方的三年,是樊磊将10000多只电子学盒全部连接进电子学间的三年……这三年,如果用时间计算,可以是漫长,也可以是短暂。但是,对于这段时期在这里工作的人们来说,每一天都深深刻在了他们的生命中。现在他们也都开始陆续告别打石山这个战场。他们撤的时候,其实心里并不轻松,甚至还都有些提心吊胆。因为,他们只是交上了一份作业,阅卷的是未来。
马骁妍没有撤,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天能撤。或许只要江门中微子实验这个项目仍在,自己就不会有真正撤下来的那一天。因此,她也不羡慕那些已经回到北京和家人团聚的同事们,她现在只想在今天早上赶在王贻芳前头下到井底。
但是,王贻芳还是比她早,还有很多人都比她早。杨长根、李小男、衡月昆他们都已经早早地到了。或许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每一个人都想做历史的见证者。
就在液体灌注监控室旁边一处狭小的空地,工程办今天特地制作了一幅白色的背景板。上面印着一行蓝色大字:江门中微子实验液体灌注启动。这是一个极其朴素的仪式现场,但是,谁也不能否认这是这一“国之重器”的重要时刻。
上午8点,江门中微子实验项目经理王贻芳院士手持对讲机开始和各个系统负责人确认,随后一字一顿宣布:江门中微子实验液体灌注正式启动。他身边的计算机显示屏上的计时器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开始了正式计时。现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盯着屏幕上的注水口,安静得听得见心跳。4分45秒后,超纯水流过了进水管道,汩汩地涌入了水泥池中,现场立即响起了一阵欢呼和掌声。王贻芳的眉眼间洋溢着欢乐的笑意。现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欢呼着:“盖盖喽,灌水喽,水到球成!”喜悦在大家的心里旋转,是时间流逝的节拍,也是丰收在望的心跳。
根据设计,超纯水系统按照每天24小时,每小时生产100吨超纯水注入水泥池子和有机玻璃球,全部注满需要两个月时间。随后,有机玻璃球里的超纯水会被慢慢替换为经过纯化的液体闪烁体。这个过程大约需要6个月。因此,整个灌注阶段为期8个月。
这个春节,打石山下大部分人都回去过年了。很多人是四年来第一次回家过年。王贻芳也想让大家都放松放松。可他自己却一点也放松不下来。随着超纯水的水位一天天地变化、上升,他的心也一直处于忐忑之中。因为整个灌注阶段是最考验有机玻璃球安全的阶段。而只要有机玻璃球的安全有一丝一毫受影响,后果都可能是致命的。国外类似实验时就曾发生过有机玻璃罐由于受力不均匀而爆裂的事故。
尽管窗外的烟花绚烂美丽,桌上的美酒醇香四溢,回到北京和家人团聚在一起的衡月昆也放松不下来,难得在老母亲膝下陪着过个年的马骁妍也放松不下来……
还有留在打石山24小时值班的合作组成员们。他们有的来自高能所,有的来自国内各大学,还有许多人来自意大利、德国、捷克等国家。他们轮流值守在灌注总控室,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电脑屏。探测器内水位不断上涨,水温、气压、应力、氮气流量等数据实时显示在监控室的电脑屏幕上。地下的场面很“紧张”,地上其实也没闲着。在地面总控室,调试团队正同步开展探测装置联调,监控屏幕上实时显示着光电倍增管的噪声水平和探测器的运行状态。
年轻的研究员于泽源也显得很紧张。这个春节他肩负重任。
进入灌注阶段,于泽源尤其兴奋。因为这个阶段已经可以取数分析了。这对一个读数人来说,是满心的期待。然而,他眼下的工作是协调灌注,他还无暇读数。年夜饭也是饭堂师傅送到地下来吃的,是热乎乎的饺子。离家很远,但也是年味。
刚过了年初三,大家又都开始往打石山赶。心里搁着事,在家里就待不住了。王贻芳和衡月昆是初六那天坐同一班飞机回到广东的。到了正月十一那天,乡村间到处还弥漫着过年的喜气,摆在基地门口的年桔还是果实累累、色泽金黄。这一天,地下700米的有机玻璃球里正式开始替换液闪。王贻芳、衡月昆、胡涛、俞伯祥等早早就到了地下700米的液闪厅。他们知道,这或许将是最后一段惊心动魄时刻的开端。毕竟前两个月灌注超纯水时,虽也遇到过不少小状况,但好在都及时妥善处理了。总体进展还是很顺利的。甚至有一些指标比设计得还好,担心之余还添了不少小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