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检查过无数次了,王贻芳还是逐间走遍了地下工作间,认真询问了各个环节的工作状态。显然,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还不忘向路上遇见的工人道一声新年快乐。
上午11点,液闪替换正式开始。接下来的半年,有机玻璃球内部的超纯水会慢慢地被液体闪烁体替代。在这个过程中,如何精准控制球内外的压力差,确保有机玻璃球的安全性,是最揪心的挑战,也是参与这一项目的所有人都注定要揪心的半年。吴智相信,熬过这半年,自己的头发一定会一根黑的都不剩,全白了。
吴智现在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了。吴智是1982年出生,也是高能所的博士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长得很着急”。吴智说他2012年博士后毕业时还满头黑发。13年时间,头发就满眼繁霜了。这13年来干了些啥呢?时间都花在这个灌注系统上了。从最初的设计到零部件的生产、安装调试,再到现场的协调,吴智和灌注系统一刻也没有分离过。2023年,他有300天都待在江门地下700米的实验大厅里,紧盯着灌注系统的设备安装调试。他不敢有半点懈怠。那一年,吴智的儿子读小学五年级。由于爸爸妈妈都没太多时间陪伴,孩子的学习成绩很差,性格也有些偏激。吴智因为这个内心一直很愧疚,感觉对不起孩子,错过了孩子最好的年华。有时候,走在打石山的星光下,吴智就想,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的工作再认真些、再执着些,保证灌注阶段一切顺利。一切顺利了,才能早早回北京陪老婆孩子。当然还要靠老天爷眷顾。
可老天爷有时就是不太眷顾。元旦前后,工作人员观测到正在灌注超纯水的下烟囱发生了位移。而且这个位移量每天都在增加。这让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半空。王贻芳立即组织各路专家进行分析。吴智、俞伯祥和于泽源几个人更是一刻不敢眨眼地守在控制室,盯着有机玻璃球内外的液面差与温度变化,直到专家们找到发生位移的原因……
俞伯祥待在打石山下已经很久了。液闪设备的安装调试完成后,他又加入了灌注小组参与灌注协调工作。他没有像吴智那样熬白了头发。他的头发依然黑亮黑亮,但脸上的皱纹明显多了许多。他觉得可能是在地下待的时间长了,阳光晒不到的原因。
南方的春天是潮湿的,温柔的雨总是一阵阵地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新雨后的清爽。山林和草地争先恐后地铺展着嫩嫩的新绿,山稔花在这满眼的新绿中招摇。打石山下的江门地下中微子实验基地沐浴在春意中,也正酝酿着生机勃勃的花朵和果实。
这些日子,从井下上来,饭堂的师傅、基地的保安都会问他们:“吴老师、俞老师,快了吧?还有多少日子?”大家都知道,液闪替换接近尾声了,大玻璃球很快就要装满了。江门中微子探测器,伟大而神奇的JUNO正式取数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
胡涛每天都要在井下待到很晚才上来。液闪替换进行得很顺利,但他心里就是牵着、挂着。有时候盯着那些设备和数据,胡涛瘦瘦的脸颊会泛红光,眉眼间会不自觉地荡漾着笑意。10多年了,如今我们终于要登台亮相了。JUNO的液体闪烁体已经就位,四面八方飞驰而来的中微子,我们在这里等你们。
王贻芳每天都会下来走一走,看一看。与其说他是在检查工作,不如说是变成了一种仪式,一种定格时光的仪式,一种大事临了的仪式。
大水泥池子里的超纯水在缓缓地循环着,流走了许多人的时光,也沉积下无数人的期待。有机玻璃球内部液闪位缓缓地升高,液闪注满球体后就不像球外的超纯水那样长期循环。作为这个实验的靶物质,它的使命就是等待亿万个中微子穿透岩层,抵达这地下700米深的实验大厅。它将安静地守候在这个世界里,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生命,黑暗是它默默地陪伴。
但是,在粒子物理学家们的眼中,这里蕴含无穷,这里深藏古今,这里打开未来。
第八章 读数人,准备好了!
1、我们干的,怎么啦?
2022年过年的时候,曹俊抽空回了趟老家看望父母。曹俊的老家在湖南常德澧县,这是一座被湘楚文化深深浸淫、在岁月深处默默行走的小城。澧水穿城而过,留下了许多诗篇和传说。尤其是屈原在美丽的澧水之畔行吟的故事千载流传。在他的诗篇《湘夫人》中写道:“沅有芷兮澧有兰”。于是澧水又有了一个特别富有气质的名字——兰江。1989年,曹俊戴着澧县一中理科状元的桂冠,从兰江畔走出去,走到武汉大学物理系、走到北京高能物理研究所,走到全球粒子物理研究的舞台中心。一转眼,已经是30多年过去了。
然而30多年过去了,澧县的亲友们还是说:“做了大物理学家,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消瘦,还是一口地道的家乡话。”
现在的曹俊已经是澧县一中的骄傲。校长和老师知道他回来了,自然不会错过邀请他回母校和同学们座谈。曹俊欣然接受了。因为他知道,眼前坐在课室里的这些孩子,就是30多年前的自己。他们眼中的渴望和30多年前自己眼睛里的渴望是一样的。这一天,他和同学们聊得很开心,他给他们讲起了自己在澧县一中的故事,讲起和小伙伴们在校园旁的桑园和洗墨池边玩耍的快乐,讲起自己在学业选择时的苦闷,也讲起了大亚湾以及江门中微子实验。他告诉孩子们,人要一直走在追梦的路上。
走出教室,曹俊想,我又何尝不是一直走在追梦的路上:中微子、一辈子!
春节前后,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沿着澧水的江畔大道就叫“屈原路”。从中学时开始,他就常常在这条路上走,假想着能够在这条蜿蜒流淌的江畔遇到两千多年前那位伟大的诗人。即便是捕捉到一些他的声音、他的印迹、或是散发在风中的兰芷之香。
这天,在这条以前常常行走的路上,在时紧时松的雨中,在时而晴朗时而迷蒙的天空下,不知怎么,曹俊想起了屈原的《天问》。他掏出手机,找到了这首诗,坐在江畔的凉亭里,在哗哗啦啦的雨中,从头到尾将这首诗默读了一遍。两千多年前,屈原已经在这里翘首问天:“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是呀,这些问题不正是自己终生都在追问的吗?排牙山的隧道里、打石山的深井下,2000多年后,我们依然在翘首问天。岁月在传承,文化在传承,精神在传承,连人类的终极追求也在传承。刹那间,曹俊心头突然升腾起一种神圣的负重感。他感觉,自己有责任在今天向两千多年前的屈子、向无数的孜孜追求者作出回答。
让来自宇宙的信号说话、让实验获得的数据说话,这就是江门中微子实验物理分析团队的使命。大亚湾实验时,这个团队是曹俊领衔。而如今,江门中微子实验物理分析团队的扛旗手变成了他的学生温良剑。这却让曹俊更捏了把汗。
他永远忘不了13年前大亚湾中微子实验进入取数读数阶段的那些日子。那真的就像一场体育大赛的决赛时刻。赛场上剑拔弩张、硝烟弥漫、分秒必争。他和中国物理分析团队的伙伴们几乎是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分析和验证他们从探测器中获得的数据信息。因为大亚湾中微子实验是国际合作项目,其数据信息是共享的。一般大型粒子物理实验开始运行后,常常公布所探测到的第一个事例,告诉国际同行,新研制的探测器可以正常工作。随后各国的团队就可以自由分析实验数据,以获得新的科学发现。大亚湾国际合作组内有多个物理分析团队,谁能抢到这第一个呢?其中的火药味,早已悄然弥漫。
其实这个时候,曹俊和高能所的物理分析团队心里比谁都紧张。因为他们中没有人经历过中微子探测的读数实战,几乎每个人这时都还是个“小白”。曹俊在大亚湾中微子实验项目中一开始的主要工作是探测器的设计安装。后来是王贻芳叫停了他手头的工作,让他回到高能所,组织培训我们自己的物理分析团队。于是一大拨年轻人开始跟着他进行日复一日的软件、模拟设计、取数、读数、物理分析训练。这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一点一点消耗着他们的青春。
2011年7月8日,大亚湾中微子实验的第一个探测器开始调试运行。取数、物理分析,这是一场让人揪心的战斗。竞争不仅来自大亚湾中微子实验的国际合作组内部。与此同时,法国的Double Chooz、韩国的RENO反应堆实验也在争分夺秒抢时间。另外,利用加速器中微子的两个实验——日本的T2K和美国的MINOS也都在高速运行中。这五大实验几乎集中了全世界最顶尖的物理学家的参与和关注。哪个实验最先测到这个神秘的θ13,谁就能赢得这场全球粒子物理学家的赛跑。
而当时的局面是法国的实验室离核电站距离最近,信号最丰富。大亚湾的探测器刚开始获取数据时,韩国RENO实验已经进行了4个月。但是,令韩国人万万没想到的,中国大亚湾实验开始取数不到3个月,就公布了他们震惊世界的发现,而其中物理分析时间只用了短短5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