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江门都有国际赛呀,难得哦!明天下午我带大家去看排球比赛,不要急着返乡下。”晚饭后,我对两老说。
母亲低着头,抚了抚正在折叠的衣服褶皱,闷声闷气地道:“我哪懂排球,大热天时去焗汗呀?”她的声音沉闷得像破了皮的鼓声。
电视里正“咿咿呀呀”唱着粤剧《帝女花》,父亲斜斜地躺在沙发上,攥着遥控器,眼睛半开半阖,眼窝如乡下那间旧屋年久失修的木门般塌陷。他对我的提议“听而不闻”。我很想让两老见识一下与他们这大半辈子截然不同的现代体育世界。
“这场是中国对美国!”我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
“哦,对美国?那就去见识一下。”父亲顿时睁开眼睛。
走进庞大的江门体育中心体育馆,穹顶的灯如星河初降,熠照全场。光线倾泻在锃亮的木地板上,反射在红(中国队)蓝(美国队)两队运动员那一张张燃烧着火焰的脸上。那片眼神,如一座将要迸发的岩浆,瞬间拉开了这场激烈角逐的序幕。
这是2025年U21男排世锦赛其中的一场比赛。正值休息日,许多大人带着孩子来观赛。两老坐在我身边,纹丝不动。几个小侄和他们的小伙伴坐在我前面,孩子们像一群脱兔——喝饮料、开贴纸、脸上画国旗……
国歌奏响,父亲“啪”地立正,母亲也随即站起来,平素高耸的“驼峰”扯成了“丘陵”。孩子们“嚓”地站直身子,五指拢成剑,清澈的眼神随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而移动。
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骤眼一看,中国队的主攻手如一匹烈马,随着球推来的方向,一个箭步飞奔到网前,腾空飞跃,矫健的身姿在空中来了个180度旋转,大手抡起,以推开千军万马的狠劲抽向排球。球在空中诡谲地走了个“N”型轨道,随着“咚”的一声,重重地落在对方场地的“边陲”,蓝队球员仰头瞪着空中的球,副攻手叉着腰,摇了摇头——回天无力。
全场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将烛天灯火震得辉煌。孩子们蹦跳着,尖叫着,不停地挥旗。读一年级的思思在座位上站起来,小脸被草莓撑得鼓鼓的,像刚吹起的气球,小腰摇曳不停,成了晨曦中颤动的花,将头顶的“比心”缀成蜜桃甜。
父亲喃喃道:“犀利,犀利!”
母亲一个劲儿在鼓掌。
第一局,双方的比分一直胶着,中国队每得一分,喝彩声排山倒海;每失一分,鼓声雷动,“中国队,加油”的呐喊声直震苍穹。这一局,中国队凭着大胆的进攻和出色的拦网以26:24获胜。
从第二局开始,美国队骤然苏醒,球员像群狼反扑,看着美国队利用快攻和发球屡屡得分,场子忽然安静下来。
父亲不停地拍着大腿:“唉,啧,啧,有没有搞错呀!”
“3号仔‘鬼佬’跳得太高了!”母亲的头摇得像捣鼓。
两老大半辈子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二十四节气该种什么、该收什么再熟稔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过他们聊体育、聊国家大事。自然也没有见过他们如此紧张、如此煌煌地看一场比赛。也许,一直以来,我忽略了他们潜藏的家国情愫。
孩子们一个个耷拉着脸,那表情,如被灌了苦药。
在接下来的几局,中国队并没有因为我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而扭转乾坤,差距显而易见。
比赛结束的哨子一吹响,孩子们一溜烟地钻到赛后签名区去,签名区热闹起来。孩子们载“名”而归,母亲瞅了一眼丰丰签名本上的“鸡肠”,板着脸:“点解(为什么)叫‘鬼佬’签名?”
“体育不分国界,3号打得漂亮,我中意他。”丰丰带有少年的“叛逆”。
“‘鬼佬’有什么好!”在母亲的认知世界里,大概只有那片熟悉的土地,自然是难以接纳与他们距离那么遥远又陌生的异国文化。
“古老思想!怪不得你们只喜欢关在家里听粤剧。”
“那你喜欢听什么歌?”我插了一句。
“好听的都听。”丰丰稚嫩的脸写满平静。
母亲沉默了。
出了比赛场,丰丰与伙伴们噘着嘴,说要来一场篮球赛。
体育中心的篮球场上,灯如满月,这群虎虎生威的少年在狂奔、腾跃、扣篮,嫩白的光在一张张挂满汗珠的脸上闪烁,胸中的块垒顷刻间融化成飞奔的涌流。
倏忽间,我看到,有种力量正默默滋长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