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肖坤
“你在哪里?”
“我在奶奶处呢。”
“你已经到401啦?”
“……嗯,是的。”
我忽然意识到心里正掠过一阵秋风,那是母亲隔着听筒的声音,401,多么别扭的名字,然而又是这般的真实!龙湾里10座401,这本就早早刻在这座经历了近20年风雨的老房子上,只是我们以过多的感情赋予了它新的名字罢了。曾经是“爷爷家”或“奶奶家”,爷爷西去,便剩下“奶奶家”,如今奶奶也走了,这名字便顿时像被岁月彻底侵蚀的砖瓦,一片一片缓缓剥落。人去楼空,只剩留在墙上的几张彩色家庭合照里的笑脸、倒立在屋顶落寞无言的风扇、正安静地俯视着光影斑驳的旧桌椅……
白绿镶嵌的老式马赛克地砖、沉默不语的排气扇、调皮地反射着阳光的不锈钢菜碟、与窗子缠绕着玩耍的铁线,这仅仅3平方米的厨房,竟容纳了与奶奶有关的庞大记忆。每一件物品,都在诉说着它们和奶奶之间的故事,哪怕是黏在水龙头嘴巴吞吐伸缩的一颗水滴,也仿佛埋藏着难以分享的秘密。
以往的冬天,奶奶想必是这样踏着厨房的地砖,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大厅。是的,她穿着黑底红花的毛衣,花发苍苍,皱纹从额头爬到了手指……
还有,还有厨房前的那对躺椅,它们曾托起了读报的爷爷,也曾承载了奶奶和儿孙们的嬉戏笑语……但是,它们到哪去了呢?我记起来了,它们在几个月以前就完成了使命。
401,依旧是401,而我口中仿如还没断奶般的“奶奶家”,仅是一种习惯,它的名字叫情感残留。
比起父辈们,原来我是如此的笨拙。
居住在佛山的大伯说,听兄弟们讲以后打算每月聚会一次,到时就给我电话吧,我有空一定回来。父母身患重病,孩子们都日夜牵挂,心里有何担忧,都可以立刻赶到父母身边,给他们搓手揉脚,于彼于此都是一种缓解。但,唯独早已在外扎根多年的大伯,所有的思念和忧虑除了寄托电话和弟弟妹妹们,只能藏在心里,随着光阴一点一滴消解。这些年归来的路上留下了他频繁的脚印,证明真正的消解只有依靠亲睹双亲的笑颜方可实现,只可惜每次探望完毕的途中,刚平静的心海又涌起一次莫名的潮水。那是一种离家孩子必须接受的考验,要花一生来完成。
“奶奶不知不觉已离开一个月了。”晚上送我坐车时,父亲叹息着说。车上正播放着一首20世纪90年代初的老歌,感觉那个时代距今并不遥远,然而脑里掐指一算,心头便顷刻蒙上了一层纱般的忧伤。20年,那匆匆一过就是20年!我们一辈子都活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肩膀时刻承受着摩擦与撞击。目送亲人忽隐忽现的背影,仿佛是说明生命存在的一种仪式,不得不进行,却又心甘情愿地进行。这个背影注定越来越细小,越来越模糊,当父亲目送着奶奶时,其实我也踏在同样的路上,而我的背影,也注定在某些眼睛里逐渐化成一个黑点,然后消失。
401,这门牌号码也终将如背影般离开人们的视线。沧海桑田,或许某天当我撑着拐杖置身于这陌生的老地方,我已记不起这3个简单的排列组合,但若有人问我这曾是何地,我脸上的皱纹会慢慢扬起,跟他说起曾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