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举
几场春雨过后,乡野空明纯净,处处生机盎然,草木披上了一层厚重的绿。晨起,漫步于河边,清风阵阵,氤氲水汽里挟裹着一股淡雅的菊香。循香而去,探身细看,碧波之上,摇曳着一片青翠。
是蒌蒿。
蒌蒿,又名芦蒿、水蒿,其叶片纤细,茎梗饱满脆嫩,带有一种独特的菊本草木清香。“厥蒿二月生,细白美盈寸。”早春时节,一丛丛蒌蒿从水里探出头来,柔嫩的茎梗上染了一抹新绿。那种绿,介于青绿和翠绿之间,是一种清爽油亮的绿,绿得让人心生柔软。密密匝匝、错落生长的蒌蒿拥簇在一起,远远望去,好似河面上浮着一层绿色的烟雾。
一旦与水为邻,草木便雅致许多,显得风姿不凡,蒌蒿也是如此。新生的蒌蒿,藉了春水的灵气,饱含了初春阳光的清新,出落得如江南女子般清雅娟秀。
蒌蒿的美,不仅仅在于它的绰约风姿,它还能入馔,是乡下传统时令野菜之一,春天的餐桌上总能寻见它的身影。春光柔,春水暖,蒌蒿青青,诱惑着人们急不可耐地奔向春天的河滩。人们三五结伴,拿来小竹篮,绾起裤管,下到河滩边找寻蒌蒿。蒌蒿身姿修长,茎梗脆嫩,只需稍稍俯下身子,拨开草丛,手指轻轻一掐,一束束柔嫩的蒌蒿秆就躺进了小篮子里,指尖还滞留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一篮子蒌蒿采回家去,摘除梢尖上的嫩叶,掐去根部老的部分,稍稍焯水,去除泥腥味,再加入葱、蒜、姜,旺火煸炒,厨房里顿时弥漫起一股迷人的清香,仿佛整个厨房都充盈着初春的气息。经旺火煸炒过的蒌蒿,依然明艳动人,保持着天然新绿,白里略带青,青中稍透红,色泽晶莹,宛如碧玉,因而有人称之为“碧玉绿簪”。
吃得越精细,越能吃出食物的鲜和美。一尺来长的蒌蒿,人们往往只取食其中最鲜嫩的那一小段,所以,吃蒌蒿时需要慢慢地咀嚼。也只有细品,才能表达出人们对自然界无私馈赠的基本尊重,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食物的本真,才能品尝出食物的香与甜。蒌蒿入口脆嫩,那种饱含了春水的清韵,瞬间在舌尖上绽放,然后在胃里反复涌动,唇齿间尚留有余香。
南宋美食家林洪在《山家清供》中写道:“旧客江西林谷梅山房书院,春时多食蒌蒿,嫩茎去叶汤淖,用油、盐、苦酒沃之为茹,或加以肉,香脆,良可爱。后归京,春辄思之。”文中所提及的,前者为清炒蒌蒿,不过是寻常农家餐桌上的菜式;后者即蒌蒿炒肉,则是一道享誉盛名的江南名菜。蒌蒿与肉,一个饱含了草本的鲜,一个沉积了肉脂的腻,蒌蒿的清香调和了肉的浊气。它们相遇、彼此融合,相辅相成,赢得了“登盘香脆嫩,风味冠春蔬”的美誉。汪曾祺先生在《大淖记事》中写吃蒌蒿炒肉时的感受:“如坐在小河边闻到春水初涨的味道。”如此形象的描述,既贴切又生动,读之让人食指大动。恍惚中,眼前有一丛丛青绿在水波中摇曳,一股浓郁的乡土田园气息扑面而来,似乎也闻到了一股春水初涨的味道。一盘简简单单的蒌蒿炒肉,在先生笔下竟是这般撩拨人心。
如今,蒌蒿被摆进了超市的橱窗,成了高档菜。旧时散落生长在河滩的蒌蒿,完成了华丽的转身。但无论怎样,其品质依旧,清香如故。青青蒌蒿,在舌尖上滚一滚,在味蕾上走一遭,瞬间就能让我们抵达春天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