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水涨水落,南海涛声依旧。
从梁启超故里茶坑村村后的凌云塔下望去,江湛铁路、广珠铁路似两条巨龙,汇于沃野之中;疏浚中的崖门出海航道,通航条件提升后,更大吨位的大船将便捷地出入浩瀚南海……梁启超先生的家乡,如今已成为联通内外、通江达海的枢纽之地。
回顾梁启超先生的一生,他以自强救国为毕生追求的最高理想,思考的是个人、群体、国家以及世界之间关系等宏大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晚年梁启超反思国家主义,并对中国“天下主义”传统做了新的阐扬。“新天下主义”,即超越单一民族国家思想羁绊,在融合中西文明以成新文明的基础上,寻求建立一个互助与共存之新世界的理念。另外,梁启超曾在清华大学以“君子”为题作演讲,后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成为清华大学的校训。
“对话”梁任公系列,本期“江报君”再次与梁启超先生跨时空“交谈”,聚焦先生的“新天下主义”理念和其首提“中华民族”概念的背景和意义,探讨“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理念的背景、内涵及对当今的启示。
策划/黄创快 谢敏
统筹/曹乃付 王鼎强 黎禹君
文/赵可义
图/周华东 郭永乐
文史与学术顾问/李丹
1 “中华民族”概念的提出意义重大
江门日报:先生年幼时,曾在家祭之日与亲属一起乘船到崖山扫墓,经过崖门古战场时,您祖父喜欢吟诵陈元孝的诗句——“海水有门分上下,关山无界限华夷”。慷慨悲歌,令人动容。据我们了解,先生您与祖父感情很深,受其影响也很大,是吗?
梁启超:确实。祖父爱余尤甚。我四五岁时,在祖父及母膝下授四子书、《诗经》。夜则就睡祖父榻,日与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
江门日报:先生的祖父是一代文人,执着于宋明理学,对忠诚、气节尤其看重。
梁启超:然。祖父希望我通晓儒家经典之微言大义,经世致用。他将忧国忧民种子播撒在我心中,对此,启超牢记一生,至死不渝。
江门日报:后来,这粒忧国忧民的种子在先生心中发芽、成长,自强救国也成为先生一生的追求。面对列强入侵,先生寻救国之策。受西学影响,先生认为“民族主义”为西方列强建国和强盛的原动力,把倡“民族主义”视为当时中国之要务。先生以“民族主义”为何?
梁启超:各地同种类、同语言、同宗教、同习俗之人,相视如同胞,务独立自治,组织完备之政府,以谋公益而御他族。换言之,“民族主义”以建立族裔共同体、文化共同体、政治共同体相融合的民族国家为宗旨。
江门日报:先生为民族主义所下的定义,突破了原来单纯以血缘划界的种族论,注意到共同文化、共同生活,以及政治因素的重要性。
梁启超:血缘、语言、地域、信仰等固然重要,然而民族成立之唯一的要素,在“民族意识”之发现与确立。
江门日报:何谓“民族意识”?
梁启超:“民族意识”,谓对他而自觉为我。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国人”之一观念浮于其脑际者。一个民族站得住或站不住,就要看民族自觉心的强弱何如。所谓自觉心,最要紧的是觉得自己是“整个的国民”,永远不可分裂不可磨灭。
江门日报:依先生言,中国民族主义的产生最初主要是对外来帝国主义的一种回应,加速了民族意识的觉醒,当然也离不开先生的倡导、启蒙,特别是提出了“中华民族”的概念。
梁启超:我们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觉悟,觉得我们这一族人像同胞兄弟一般,拿快利的刀也分不开。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由各部族不断融汇化合,形成“民族意识”,成为数千年来不可分裂、不可磨灭之一大民族。
江门日报:在西方纷纷以民族认同为基础建立国家的那个时代,先生最先提出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概念,然后到“大民族主义”,最后到“中华民族”,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晚辈阅读先生的著作发现,1899年,先生在《东籍月旦》一文中,第一次使用了“东方民族”“泰西民族”“民族变迁”和“民族竞争”等新名词。1901年,先生发表《中国史叙论》一文时,首次提出“中国民族”的概念。一年后,先生在“中国民族”的基础上,又提出了“中华民族”的概念。
可以看出,先生反思、摈弃夷夏之辨所包含的传统民族观,并最终走上国内各民族融合成一民族共同体之路。后世学者认为,“中华民族”概念的诞生是极具时代标志的事件,标志着中华民族作为整体的自我意识的萌芽和觉醒。
梁启超:概念之演变,受西学之影响,因势应时之需,目的在救中国、开民智。启超倡民族主义,就是希望增强民族主义意识,唤醒国民的国家意识,建立强大的民族国家,铸造中华民族精神,同仇敌忾,以御外侮。
江门日报:先生可能有所不知,“中华民族”概念的提出意义重大,“中华民族”一词沿用至今,后来经过不断的丰富、完善,及全面论证和阐释,形成了独特的“概念影响力”。“中华民族”这一概念似万钧之力,避免了国家四分五裂的危机,为中国走向统一、走向现代化奠定了坚实的文化基础。
2 倡导进取冒险等精神
江门日报:先生,我们也想借此机会向您介绍家乡的变化。筑铁路,为先生百多年前所倡。如今,多条铁路每天飞驰于先生家乡的沃野之上,从江门新会乘车,11个小时可达北京,异常便利。
梁启超:好啊!铁路以开风气,又以通利源。风气开则可为之势也,利源通则可为之资也。
江门日报:是这样的,交通便利带动了地方经济的发展。新会与铁路甚有渊源。我国第二条商办铁路、最长侨办铁路——新宁铁路曾在上世纪20年代贯通新会、台山,现两地为江门所辖。这条铁路的创建者为台山华侨陈宜禧。他在美生活40余年,花甲之年回国倡建铁路。世人赞之为:“以中国人之资本,筑中国人之铁路;以中国人之学力,建中国人之工程;以中国人之力量,创中国史之奇功。”
梁启超:“江报君”所言是美国舍路(即“西雅图”)之陈君宜禧?
江门日报:是。先生挚友徐君勉曾在报纸上对此举大为颂扬,称:陈宜禧修筑铁路之举,合大群,谋公益,挽利权,与张榕轩创办之潮汕铁路,同为完整无缺之主权,是皆吾粤民权利思想发达之见端,而政治进步之明证也。
梁启超:此乃君勉所言!华人最具爱国心。
江门日报:徐君勉曾言:新宁海禁未开之前,不过山陬僻县,声名文物,远逊他邑。然其人进取之心甚锐,冒险之性质最强。以故海禁一开,冒险远行,只身万里,凌怒涛,涉重洋,奔走于五洲以谋生业。以血汗所得,每年汇回祖国之款,数额之巨,几为吾粤各县之冠。海禁既开以后,商业财力之进步,蒸蒸日上,勃勃而不可歇,浩浩而无所止,实有足令人惊叹者也。
梁启超:冒险耐苦、勤俭信,乃华人所长。在我那个时代,进取冒险精神,实为国民所缺。当时的欧洲民族所以优强于中国者,原因非一,而其富于进取冒险之精神,殆其尤要者也。
江门日报:这是先生倡导新民所必备的素质。
梁启超:中国传统文化中,并非从来就不具有进取冒险和自强不息精神,陈君宜禧乃明证也。导致国民不仅失去并以鄙视的目光来看待这种精神,是在对传统文化的取舍上,“遗其大体,摭其偏言”。对进取冒险,不曰好大喜功,则曰忘身及亲。今后可“淬厉其所本有”,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化中那些富有进取冒险精神的“特质”,更新国民的精神面貌。
江门日报:陈宜禧有移山之志方能成此伟业,时人多褒扬其“热心毅力”。
梁启超:陈君,乃沉毅之人。国民要养成坚强的毅力和树立远大理想。人类在改造客观世界的活动中,由于受主客观条件的限制,任何一项伟大事业的完成都不可能是轻而易举的,而必有赖于远大的理想和坚强的毅力。如哥伦布之发现新大陆,张骞之通西域,都是如此。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原本不乏“任重道远”“死而后已”这种顽强精神,并且造就了像张骞、玄奘等众多具有坚强毅力和远大理想的人物。然而,一个民族仅有几个杰出人物是远不足以强盛的,还必须彻底改变存在于国民身上的“假日愉乐”的苟且偷安思想,以及“翩翩少年,弱不禁风,皤皤老成,尸居余气”的颓废、麻木的精神状态,要以广阔的胸怀,抱“远大之目的”,用不畏险阻的毅力,去忘我地追求。
江门日报:先生说得很有道理。中华民族自古就有着顽强奋斗、刻苦耐劳的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这种精神的概括。在《新民说》中,先生就大力倡导进取冒险、尚武等精神。
梁启超: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江门日报:先生曾应邀来到清华大学,以“君子”为题作演讲。
梁启超:是的。当时启超引用《周易》鼓励学子们树立远大的理想、培养健全的人格,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具体来讲,乾象言君子自励犹天之运行不息。且学者立志,尤须坚忍强毅,虽遇颠沛流离,不屈不挠,若或见利而进,知难而退,非大有为者之事,何足取焉?坤象言君子接物,度量宽厚,犹大地之博,无所不载。君子责己甚厚,责人甚轻。
江门日报:后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成为清华大学的校训,激励着一代代的清华学子情系家国、担负使命,努力学习、追求卓越。“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理念蕴含着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基因和精神标识。
3 “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
江门日报:当初,先生以康有为为师,受其“三世大同说”的影响,提出更为精细的“三世六别说”。专家认为,先生的大同世界思想是在这时初步形成的。后来,随着先生访美,思想也随之发生转变。如上文所说,先生开始明显倾向于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对您早先的“三世六别说”进行了批判和反思,承认民族主义在构建现代国家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梁启超:当时,世界主义是一种美好理想,其缺陷是脱离当时的现实。在那个时代,世界主义属于理想,国家主义属于事实。
江门日报:有学者认为,先生对大同世界主义的反思主要立足于救国的实践需要,而不是思想上的抗拒。后来,先生到欧洲游历考察,看到欧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残破局面,思想是不是再次发生了转变?
梁启超:战后国际上的隐患依旧存在,就当时的国际情形而论,各民族情感上的仇恨愈结愈深。反思过往,自19世纪以来,生物进化论、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盛行,影响所及,就私人方面论,崇拜势力,崇拜黄金,成了天经地义;就国家方面论,军国主义、帝国主义成了当时最时髦的政治方针。
江门日报:先生认为以生存竞争和优胜劣汰为中心的进化论,及国家多难时、易被人煽动的国家主义等,是造成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先生重新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中吸取理论营养,反思国家主义,重新审视世界主义,转而寻求一种更加积极的“天下主义”,以追求人类社会天下大同为最高目标。
梁启超:是的。中国传统儒家经典《礼记·礼运》中包含了大同思想,“天下为公”是世界大同的主张。
中国思想中所谓政治,非以一国之安宁幸福为究竟目的,而实以人类全体之安宁幸福为究竟目的。此种广博的世界主义,实我数千年来政治之中坚。
江门日报:在先生当时看来,“世界之中国”未来何如?
梁启超: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
(低吟)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为其洲中之最大国者,谁乎?我中华也。五千余年之历史未尝一中断者,谁乎?我中华也。未来之国必雄飞于宇内者,谁乎?我中华也。
江门日报:多谢先生近期听晚辈赘言、叨扰,先生的言论和思想让我们深受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