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
从汶村到台城,从曾经的老家到现居的家。已经是下午5时了,依儿时的记忆,家乡村子该是鸟回巢、鸡入笼、牛进栏的时候。
一种营运小汽车。上车的旅客:我、一个女人。女人戴着口罩,看出娇小身材、刚步入中年的一个妇女。我听见司机小伙子唤她“大姊”,她应答着,说:“靓仔,尾箱里的一袋大米,不要被进水了。”司机小伙子忙着托运,把好几坨新鲜的章鱼搬进汽车尾箱。我对那女人说:“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本地人,他叫你大姊?”女人笑了,说:“我嫁到这里来的。”我“哦”了一声,说:“应叫大嫂,或阿婶,也可以叫大姐呀。”在我们当地大姊和大姐的称呼是有区别的。司机小伙子也许不甚明白吧。
小汽车调头,沿回。在圩头街口,又接上另一个男人。他坐车头。我和那大嫂坐在里厢。车子开动,天似乎真的黑了。华灯闪烁在公路两边,像无数双亮亮的眼。
这种拉客的车特别的快。司机小伙子有着魁梧的身子,车前窗打开到一半位置,呼啸的风带着晚寒和湿气灌了进来,我有点顶不住,连忙叫司机关上车窗。
再过一段行程,车子停下,又有一坨生蚝进入尾箱。听见司机对托运人说,车尾箱放不下了。与我同座的大嫂十分宽容地说:“把我的米拿出来,放在我位子前面吧。”这两全其美的事,司机小伙子自然十分欢欣。
于是,车尾箱里两种水产品,水淋淋地压着,车子在夜色里急急而行。
这些托运的水产品,最后的交代是:一种在广海一处冰厂上场;一种在台城某餐厅放下。
快到台城了。中年男人嘟哝了几句,似是说,明天一天,在台城和友伴尽情玩一天,9号回汶村上班。司机小伙子醒然说:“明天就是9号啦。”那男人愣了一下,“明天是9号?”我听着,肯定地附和说:“明天9号。你记错了?”男人不再自信,掏出手机一看,“哦,真的是9号。怎么我记错了呢?”他缓了缓神,说:“没办法了,微信向老板请个假,就说自己感冒了。”
与我一排坐的女人手机响个不停。听出手机那头是她的丈夫,不断地发出同一信息:“到了吗?在哪呢?”女人柔柔地如实答着。但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她还是不紧不慢地回应着:“又怎么啦?”我在旁听得到,“又怎么啦”,几乎成了她此后多次接电话的口头禅。“又怎么啦”,我知道,这刚到中年的一对夫妇,还是如胶似漆的恩爱期。最后在某一处,她终于下了车。她一手提着袋里的米,一手还提着一个小小的电饭锅,趄趔着。刚才在车上还听到,她说明天9号,一定要在9时前赶回汶村上班,老板决不允许岗上不见人。这样说来,这温顺的女子,这一趟与丈夫的小聚,也仅仅是一晚。
坐在车头的男人,顿然也悔悟起来:“明天一早,有回汶村的早班车吗?尽可能地早些,说不定还能赶回去上班呢。”司机小伙子回答他:“有的,有早班车的。”这男人也下了车,很快消失在车流如河、流光溢彩的街上。
最后就剩下我了,一个老头儿。我的下车点是六福山庄。车上其他两个人,铺一条回家的路,我自然也是。不同的是,他们带着梦幻,女子与丈夫相会,男子也有他的一班朋友。
我多么希望,我路尽的那头也有思念和牵挂。刚刚在车上,我连打了两个喷嚏。汶村人常常认为打喷嚏说明有人挂着。但对我来说,有吗?十成有九是刚才车窗穿堂风吹下的警告。苏东坡老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不仅是华发,那天照镜子,赫然一惊,下巴脖子以下,那肌肉皮囊重重叠叠的皱褶甚至可以藏得下一只老虎。我才知,一个人的衰老,首先是在脖子的皱纹里。
铺一条回家的路,同样是回家,但回家的人各有各的人生,也各有各的感情。
我惦念着远在美国的老母亲了。她最近多次对我说,想回家了。但一个90多岁的老人,近20个小时的飞行,谈何容易?我深深理解母亲心里的苦。多么希望,她也能铺一条回家的路,从那头到这头,驾一路祥云,回家,回家!
今天早上,在横山渡头,我目睹了人间烟火的回家一幕:
一群以中年妇女为主的乡村打工者,坐着老板的一艘渡轮,从北陡那头回到汶村这头。她们穿一身简易的劳动工装;戴斗笠的,裹头巾的,风尘仆仆。渡轮靠近,人纷然走下渡头。海湾上的风凌厉地吹拂着她们,岁月劳作,皱纹过早在她们脸上留下刻痕。然而我相信,她们如初冬树上的苹果,不在乎任何风霜,坚韧地悬挂于那树上的枝丫叶间,用一抹红艳装点大地河山。
我和她们唠嗑,得知她们是过海的打工者,是这周围放弃土地的村民,为一个蚝老板做短工。我问,一天可以挣多少?她们朗然回答,250块。那时是上午。一个上午就算一天?她们说,不是的,昨天已干了一个下午,连起来算一天。工钱是每天结算的吗?是的,打到一个人的手机上,然后分发给大家。
我拿起手机,为这班劳动者拍下了照片。
哦!回家,铺一条回家的路,虽然是水路。我朝渡头海湾望去。白茫茫的海,有几只水鸟贴着海面平飞,长长的翅膀掠起水沫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