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良溪村的“罗氏大宗祠”门口立着一座罗贵头戴官帽、身着官服的雕像。我没细究过这是几品官服，我不太喜欢这座雕塑。我想，如果这是一座领头大哥罗贵历经千辛万苦、率众寻找新家园的雕塑，会更感动我，也会感动时间。

    事实上，时间是一直被这个从江西漂泊到粤北山区的男人感动着的。如果不是他在八百多年前登高远望，振臂一呼，这支千多人的队伍是不可能翻山越岭、劈波斩浪地从珠玑巷来到江门这片蛮荒烟瘴之地的。在唐张九龄开凿出梅关古道之前，中原大地的足迹鲜有延续到岭南的。一直到南宋之前，因为生活所迫而南迁的人们大多也是到粤北韶州而戛然止步。因为再往前就是难于登天的大山大河了。但是，到了南宋时期，小小的珠玑巷已经承载不起日积月累的苦难了。饥荒、疾病、骚乱、扫荡让堆积在这里的人们喘不过气来了。在这样的困苦中，廪膳生罗贵站在大庾岭的凛冽寒风中，望见了千里之外的南方那片肥沃的土地，一声长啸、一路风尘、赤着脚踏上这南下的荆棘之路。南下的路很艰险，后人有记载曰：“……时无舟楫，我祖兄弟砍竹为排，乘流漂泊，夜半突至连州江口，潦水冲散……”为了一日三餐、为了安枕而眠、为了繁衍和哺乳，这才是人类生活的真谛。罗贵值得被时间感动，被后人礼敬。

    罗贵和身后那群衣衫褴褛的人们九死一生来到这里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蓢草萋萋的滩涂，没有庄稼和果实，只有灌木和腐叶。我猜想，在那一刻的晚霞之下，罗贵的心里一定会翻涌着日出前的波澜云霭。他的眼里一定饱含着蓄了一路没有流出的眼泪：今天萋萋蓢草，明天遍地稻香，我们的新家园！

    四年前，我开始为这条邂逅的村落酝酿一部戏剧作品。我为这部剧命名为《良溪早晨》。广东人问候一个人早上好，习惯道：“早晨！”我想，当年这一千多人在这里搭起茅棚、烧尽野草、新翻耕地、播下种子的时候，他们一定都会每天对这片土地道一声：“早晨！”

    为了创作这部剧，我来过很多次良溪村，穿行在“罗氏大宗祠”长长的廊巷之中，看阳光滑下屋檐落在贵祖的画像上；或是沿着青云路的青石板阶梯一路蜿蜒，轻轻摩挲那些老房子墙身上的青苔和门锁上的锈迹。当年这一千多人安下家来之后，又陆续向着珠三角和海外开枝散叶。如今的良溪人说，他们的乡亲遍天下。这是事实，现在每年清明时节，从世界各地回到良溪烧香祭祖的就达数万人。人总是在追求诗和远方，慢慢却又发现，诗和远方就在自己当初出发的地方，就是那个叫“家园”的地方。

    每次到良溪，我都会到“罗氏柑普茶”的小店坐坐。店老板老罗每次都坐在茶桌旁帮前来闲坐的人们冲茶。在老陈皮的醇香中，人们可以海阔天空地聊，老罗也不吭声，只是不停给你续茶。时下江门做柑普茶、卖柑普茶的店很多。而这一家却是原点。省级非遗“柑普茶制作技艺”的牌子就挂在这家店里。清道光年间，良溪村出了个叫罗天池的人，在云南做官。他将云南的普洱茶和老家的老陈皮混在一起泡，就泡出了今天的“柑普茶”。老罗是罗天池的六世孙。他和我聊罗天池，不说他做柑普茶，说他在福建守边关，抵御外敌，立下赫赫战功。

    我第二次去良溪的时候，村里开了间“良溪茶楼”。里外都很简朴的样子，但是真的有些好吃的东西。譬如白水角和米团糍、炒提必。据说这是良溪村祖上传下来的。当年贵祖爷他们南迁的时候，风餐露宿的，就吃这些。我吃了白水角，还打包回家。打包的时候，就靠在柜台前和瘦瘦巴巴的店主聊天。因为他告诉我他的爷爷叫罗洪发，是南侨机工，从南洋回国参战，死后葬回了良溪。他说他以爷爷为骄傲，我给他竖了大拇指。后来我每次去良溪都会到他店里吃饭。

    画家老区在村里租了座老房子做工作室。他每天清晨从城市的家里赶到良溪村的画室，和村民闲聊、抽大碌竹，或者对着远处的竹林和山峦写生。有时候还上山去采野黄皮回来泡酒。他烧柴火煮饭、炒菜，招呼朋友。柴火在炉灶里烧得红火，噼里啪啦响。老区说，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在与祖先对话。

    朝阳爬上了山峦，早晨！良溪！良溪的早晨里有一阵阵新鲜的泥土和瓜菜的味道。这时，村口的几株紫荆花开得娇艳欲滴，柔媚可掬；村前大片沃柑林结满了橙黄的果实；收割后的水田里栖息着成群的白鹭；村里的几簇老榕树在晨雾中捋着密密的长须；池塘边的一排杨柳拂动着水面的涟漪。上班的年轻人和上学的孩子早已经出了门；下地的阿叔阿婶慢慢悠悠出现在田埂上；溜达着的老人走走停停，唠两句、呆一呆……贵祖爷端坐在村前的广场上，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在罗贵南迁八百多年后，我也是个南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