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穗
农谚有云:处暑高粱白露谷,霜降到了拔萝卜。每每到了风吹在身上冷飕飕,寒意渐浓的时节,地里那蓬勃绿缨下,一个个在土里膨大了肚皮的萝卜,有些已探头探脑地拱出了地面,露出的这一截玉白,那一截绯红,或素衣简妆,或鲜衣怒马,商量好了似的,纷纷奉献出最妖娆的仪容,准备风姿绰约地走上餐桌了。
“拔萝卜,拔萝卜,嘿哟嘿哟拔不动……”收获萝卜最方便的方法是用手拔。但地里的萝卜,有的扎入土中很深,拔起来是需要花一番力气的。而用力又不宜过猛,猛了,萝卜缨子便易折,断在泥里的萝卜,还得再用铁耙将它们刨出来。亦因此,收萝卜,乡人多会选择下过雨后,天空放晴一两天的档口。此时的土质松软,拔起来相对会省力些。
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路吭哧吭哧拔着萝卜,弹起来的泥渣不时沾到裤管、衣服,甚至脸上、嘴里,往往弄得全身满目狼藉。然而即便这样,当年的我,仍觉得拔萝卜要比收白菜有意思。一棵白菜,只需拿眼一瞭,用手一拍,好赖全清楚了,平铺直叙到一点悬念都无。而萝卜则不同,这些家伙会将你最想知道的答案,隐于暗处。整个收获过程,始终洋溢着一种捉迷藏的气氛。加之收萝卜的季节,虽有点冷,却不甚寒,通常一家老小齐上阵,大人拔,小孩装,成筐成筐地往家里抬。这种奋力劳作的丰收喜悦,格外感染人。
“熟登甘似芋,生荐脆如梨。”扎根泥土养丹心的萝卜,内质天成,那份素淡如水的自然本真,是蔬菜界的一股清流。尤其是经霜后的萝卜,不仅原有的不辛又辛,不冲又冲的味道,淡去了不少,还添了些许清甜。若将之比喻成文章,就像是汪曾祺的小品文,自然有味,不华丽雕琢,用一颗烟火之心,写出生活的大义。
作为冬日餐桌上的主菜,萝卜的吃法很多,且不论荤炒、素炒,还是红烧、油炸、炖汤、做馅,抑或酱、腌、切片晒干,都是一口好吃食。然因萝卜味淡,最宜与荤料为伍,特别是与肉的关系,犹如云与月,是互为美容的。故而,于我儿时的认知里,一款萝卜烧肉成了最难忘的应时美菜。
印象中,每当带着新鲜泥土的萝卜,被当宝贝一样挑回家后,外婆会叫我从中挑出那些白亮有肉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藏到烧火间靠墙脚的砻糠堆里。我心里明白,那是留到节假日做萝卜烧肉的。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渴盼已久的好日子,外婆从街上买来五花肉,洗净切块,下锅炒出油后,加酱油、糖,烧约五分熟后,再将一大盆萝卜切成与肉同样大小的块,入滚水中焯一下,推到锅里,浸没在浓香肉汁中。先猛火煮沸三五分钟,再以小火慢炖至肉酥烂,精华释放,萝卜由生变熟,与肉汁滚裹于一起时,撒上一把蒜叶,盛碗上桌。
临到开饭时间,那满屋弥漫着的,好似时光变得简单温和的气息,勾得人肚里馋虫凶猛,赶紧开吃。猪肉接纳了萝卜的清朗,既不显油腻,又酥软味浓,即便平日不喜肉者也爱不释筷。而吸饱油脂的萝卜,消除了干粗口感,吃起来软糯肥润,荤香四溢,在一定程度上比肉更味美。频频举箸间,寻常生活就此旖旎生动了起来。
这份氤氲于蒙尘旧时光的炊香里,自带烟火底色的好滋味,时至今日,依然在岁月里反刍,是回忆,更是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