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的夏天,29岁的巴金在江门待了些日子。其中有一个旅程是坐上了新宁铁路的火车从会城到了公益。这段旅程正好包含了新宁铁路上最美妙的一段设计:火车坐轮渡过潭江。巴金对这一幕深深迷恋,后来他写的《机器的诗》重点描述了这一场面:机器是在写诗的、工人们是在写诗的,在大地上。
这个时候,陈宜禧已经去世4年多了,我相信没有人向巴金提起过他,否则年轻的作家不会不在文章里说说他的。人们已经开始遗忘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了。这条铁路动工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起点就在陈宜禧的家乡台山斗山镇。那个时候,台山还被称为“新宁县”。这个名称从明朝建县就用上了,到了民国三年,上面说国内名“新宁”的地方太多,你就换个名字叫“台山”吧。但是老一辈还是惦着“新宁”这个名字。陈宜禧也割舍不下“新宁”这个名字。他的“新宁铁路”一直没改名。
陈宜禧是16岁的时候跟着叔父漂洋过海去到美国西雅图的。那时候,正是美国西部铁路建设的高峰期,这就注定了陈宜禧一辈子都要和铁路打交道。当然,他吃了苦,也赚了钱,还扬了名。到他60岁的时候,他已经在西雅图过上了相当滋润的日子。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年,光绪三十年,他突然不顾身边所有人的反对,回到了大洋彼岸的故乡——新宁。站在新宁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他扯着嗓子告诉所有的人:我陈宜禧要为新宁修一条铁路。
我是2016年左右开始对这个老人和他的这条铁路产生兴趣的,后来不自觉竟越陷越深了。我在台山档案馆和图书馆收集了关于这条铁路的几乎所有的原始资料,才知道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当年走过的这段路有多难。他真把自己当诗人了,他真的以为自己能随心所欲在大地上写诗。然而,他的每一步都筚路蓝缕、血迹斑斑。他每天都头破血流、咬牙前行。我原本打算写一部关于新宁铁路的长篇小说。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些魔怔了,我的情绪完全被这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悲情英雄陈宜禧的情绪所操控,我渴望着一次歇斯底里的嘶吼。于是,我搁下了写长篇小说的计划,着手写话剧《大道无疆》。直到这部话剧正式上演,舞台上的陈宜禧尽情发泄、尽情嬉笑怒骂,最后披头散发消失在自己的执念之中。那一刻,我泪流满面;那一刻,我彻底释然。
这条铁路是1920年全线通车的,总长度133公里。最北端通到了江门的北街。那时候的北街因为港口开放,客商云集、活色生香。新宁铁路的开通,迅速带动了沿线墟镇的建设和繁荣。由于有了这条铁路,广州市面上最风靡的货品3天之内就可以铺满台山的大墟小市。潭江边上的冈宁墟,还有巴金所抵达的公益墟就是因新宁铁路而兴,当年商贾如云、灯红酒绿之繁华令人瞠目。如今繁华落尽后的破旧与寂寞也美得令人心碎。
新宁铁路的命运是令人唏嘘的,陈宜禧的命运也是令人唏嘘的。通车仅7年之后,陈宜禧就失去了路权。再加上军阀、土匪以及贪官污吏的重重盘剥、折磨,新宁铁路不仅让他一贫如洗,也让他心智失常了,他每天都坐在夕阳下幻想着自己的铁路已经通达天下。1929年5月,他在自己的幻想中孤独逝去。倒是他下葬那天,万人相送,暴雨如倾。又过了9年,日军筹划在华南登陆。国民政府为防止日军利用这条铁路运输,下令彻底拆毁。数十年之后,铁路沿线的村落里已经只有老人们还依稀记得当年每天从门口轰轰隆隆转过去的火车。有时候孩子也会从泥沼中挖出一枚生锈的道钉。
当然,现在江门轨道交通已建起了一个精彩的网络,还有一个绚丽的规划。陈宜禧那时候一直梦想的铜鼓商埠现在成为了粤港澳大湾区最具活力的创业宝地。创造这些美好也许就是十年八年的事情。即便新宁铁路今天仍在,也早就停运了,时刻会面临被拆除的命运。当然这也不是多大的事,风卷过去,花全落了,至多是一声叹息而已。
然而我却久久地纠缠在陈宜禧和新宁铁路的悲剧命运。我很多次想象,在1865年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那寒冷、贫瘠的工地上,披着淡淡的、忧伤的月光,围坐在噼啪作响的火堆旁,这群来自大洋对岸的中国劳工轻轻哼着一首他们自己编的歌谣:
月光光,水转凉
风不冷,心底寒。
梦新宁,梦唐山。
几时照我返家乡。
在这群劳工中,有一位20来岁的青年,叫陈宜禧。后来他回到自己的家乡修铁路。为修好家乡的这条铁路,他散尽万贯家财、一腔精血。这是一首深深地刻在新宁大地上的机器的诗。
在写《大道无疆》的时候,我去了好几次陈宜禧的故居。我站在这几座青砖大屋前,目光慢慢地攀爬在已经日渐衰老的墙身上,我忽然看见,屋子的横梁竟然是由数根黝黑的铁轨架成,显得异常坚韧顽强,一如陈宜禧身上那股压不弯、折不断的劲儿。那一副嶙峋瘦骨,却试图撑起天下。这首诗不像巴金说的那么令人愉悦,读起来很催泪,也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