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咚——咚——咚——”雄浑的钟声穿越飘飘荡荡的晴岚，在微风的吹送下悠悠地洒播在赤坎的田野之中、竹林之中。外来的人都会驻足张望，寻找那钟声的源头。赤坎人头也不抬，依然忙着手头的活计，只是嘴角微微一扬，心里念叨：该淘米煮饭了。卖豆腐角的炳叔听着那钟声开始浸黄豆；制毛笔的谭老先生听着那钟声开始泡羊毛；三姨婆听着钟声就起身到村口牌坊下等放学的孙子……这钟声每天都这么提醒着他们。

    这时，侧耳聆听的外地人听出了些端倪：这雄浑的钟声是两处声音同时合奏而成，一处清亮些，一处低沉些。赤坎人笑笑，告诉他们：是司徒氏图书馆和关氏图书馆钟楼的大钟在准点报时。这两座大钟一座是美国产的，一座是德国产的。100年了，两座钟就像每天都拉着手往前跑的兄弟。而这准点准时合奏响起的钟声百年来已经融进了赤坎人的日子里，渗透在了赤坎人种植的庄稼里，成为他们生活的一种节奏、一份牵引。若是某一日，有一座钟出了点小故障，赤坎人心里都会觉得有些发慌。

    那年写作广播剧《南楼往事》的时候，我在赤坎待了好些日子。南楼是赤坎潭江边的一座碉楼。1945年8月，7名赤坎壮士在这座碉楼里和日本侵略者真刀真枪地干了七天七夜，直到最后全体壮烈殉国、血染潭江。在采访这个故事时，我就想，这7位壮士每天听到这赤坎上空的钟声，就不会孤独，就不会害怕，必定是满怀家国，必定是热血沸腾。是的，钟声里流淌的就是这方土地的精神。

    位于江门开平潭江畔的赤坎镇是一个曾经让我惊呆了的小镇。我不是说它浓郁的骑楼建筑的典雅，也不是说散落在它周边那些碉楼的奢华。我是震撼于从这个小镇上走出的人物：一代侨领司徒美堂、飞机设计师司徒璧如、中国小提琴制作之父司徒梦岩、电影艺术家司徒慧敏、关文清、关德兴、摄影家沙飞、油画家司徒乔、岭南画派名家司徒奇、雕塑家司徒杰……这些都是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响当当的名字。这些名字汇聚在赤坎的上空，闪耀在那雄浑悠扬的钟声里，让千万人景仰。而我坐在赤坎镇司徒氏图书馆安静的阅读室里，听着年逾八旬的老馆长司徒亮的娓娓讲述，仿佛置身于时光的穹庐之下。

    三层高的司徒氏图书馆是1922年动工，1924年完工的。图书馆落成之时，海内外赤坎司徒氏乡亲无不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那每天准点响起的悠扬的钟声吸引了远近十里八乡的乡民们侧耳倾听，也一下一下地拉扯着住在上埠的关族乡民的心。关族人坐不住了，于是筹建关族图书馆的倡议迅速在海内外得到了广泛的响应。1931年的夏天，关族图书馆在赤坎镇的另一侧落成。图书馆里不仅藏有《二十四史》《四库全书》《万有文库》等鸿篇巨著，图书馆顶端的德国大钟也迈开了铿锵的步伐。关族图书馆落成的庆典活动持续了整整5天，从香港、广州聘请来的演艺团体每天载歌载舞，礼花满天。两个家族的争斗没有血腥，而是一道美丽的文雅风光，这大约也是属于江门人的浪漫。

    我的朋友、著名作家熊育群自第一次游览赤坎之后，就迷上了这个小镇。20年过去了，他的痴迷越发深了。这两年，他终于按捺不住，写出了以赤坎历史文化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金墟》。这部小说出版后，很受国内文坛的青睐，拿到了不少荣誉。但是，老熊对我说，还没过瘾。我读了《金墟》之后，也觉得还没过瘾。老熊书写了跨越百年的赤坎，而我似乎更痴迷某年某月某一天的赤坎：

    那天，或许是1928年的早春时节，或许是1931年的初夏时节，天上飘着些微雨，湿了街道，也湿了河边乌篷船的顶。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戴着礼帽的谢维立先生坐在临河的“彼岸时光”咖啡店，听着悠悠的钟声，读着一份英文报纸，他手上夹着一支“丹纳曼”雪茄，慢慢地品着一杯“杰克丹尼”的威士忌。透过蒙蒙的玻璃，他看见一位身穿最时尚的法式长裙、脚穿好莱坞最流行的啡色船形高跟鞋的女子打着一把紫罗兰色的洋伞姗姗而过。谢维立追出去门口，他闻到了那女子身上飘来的法国香水的味道……后来，谢维立先生在自己新建的欧式庄园里迎娶了这位雨中邂逅的女子……这就是那个时候的赤坎味道，那个时候的江门乡土。

    前几年，有做文旅开发的公司进入了赤坎，将古镇团团围蔽了起来，热火朝天地施工。有好几次，我从那被围蔽的工地外面经过，看见拉着建筑材料的大卡车和戴着施工帽的人进进出出，心里都很是悬着，老觉得他们会捅出娄子来。但是在围墙外边，还是能够听见两间图书馆的钟声准时准点地响起来，依然那么雄浑，依然那么悠远，心里又好像踏实了一些。若是有一日钟声消失了，赤坎人会不习惯的。我想，我也会有些失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