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秀芳
读完熊正红的长诗《响滩,响滩》,我的脑海中一下子“蹦出”了海德格尔那句话——“诗人的天职在于还乡”。熊正红的故乡在湖南汉寿县,是沈从文笔下充满湘西风情的地方。作者离乡20多年,一方面融入南方江门这座城市追逐梦想,感受着现代生活;另一方面,那颗纯粹的心始终徘徊在这个繁华的城市外围。她在“心灵——物质”的交替、推搡、拉扯中,在身体离乡与精神返乡之间的回溯式思考中寻找生命的本真。
在这首二十二节的长诗《响滩,响滩》中,诗人呈现了她的生命印记,其对生存、生活、生命等都有着自己独有的感知和思考。于是,她用清新俊逸的笔触画出了一位农家女孩“逃离”故乡、在异乡筑梦,继而为漂泊的灵魂寻找休憩之地的轨迹。
美国学者、思想家丹尼尔·贝尔说过:“文化本身是为人类生命过程提供解释系统,帮助他们对付生存困境的一种努力。”《响滩,响滩》是诗人对现实生活的本真体验,于生命体验中“放进”诗歌。对于一个生活在偏僻山村的小女孩,3岁失去母亲,与父亲相依为命,其孤独寂寞可想而知。当她感到零丁孑立时,她“试过,和落在菜园里的小麻雀做朋友/和在泥土里翻拱的蚯蚓做朋友/……”当她吃着简单的食物时,感觉“被月光亲吻过的糍粑/那一把山中采摘的野桑椹……它们都是老天爷赐给你的珍果琼浆”,生活的磨难没有折断这个女孩的梦想,她“想象自己是一只飞鸟”。可见,诗人似乎已经找到了“对付生存困境”的灵丹妙药——诗性地生活。这也是为什么熊正红的诗能够打动人的地方,因为她在诗中展现了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
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一文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越是在先行道说中隐藏自己,到达就越是纯粹。”所以,只有紧紧抓住语言,才能使诗性精神纯粹从语言中生长出来。在《响滩,响滩》中,语言浑然而出,没有佶屈聱牙的晦涩艰深,没有故弄玄虚的凝滞幽暗,更没有故作高深的清冷疏离,有的是真诚、干净、明朗,诗人于自然朴实的语言中呈现自己感受世界的深度。整首诗的语言表现形式简洁、利索、明了,从顺序和结构上来看,基本是按照作者成长的经历为时间轴和精神发育的内部逻辑来进行线性叙述、描写、抒情的。“那个五岁的你,站在山间小路上/黑暗将瘦小的你吞灭……”“第一次离开小木屋的时候你十四岁,驾着你的小木船”诗人在清新隽永、质朴晓畅的语言输出中,使自己生命中每一个瞬间转化,都成为独特的灵魂进阶。
诗人还善于把自己的主体意识投射到绵密的极具象征意义的意象上,增强诗歌的内在张力和厚度。比如“月夜”“小精灵”“天使”“星星”“萤火虫”“蝴蝶”“小木船”“腰梁”“红高粱”“响滩”“天堂”“绍兴的乡庄”等等,突出了诗人即使处于人生低谷中,也从不放弃追光。继而,再运用“吞灭”“张开”“牵引”“无知无畏”“滋养”“挺直”等动词,使得整首诗十分丰满,有着极强的穿透力、空间感和延宕感。面对生存、生活的困境,诗人以坚韧的意志永远保持向深度挖掘的向度,实现了主体性的超越。
孔子论《关睢》诗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意思是说,这首诗,无论是快乐,还是悲哀,情感表达平缓克制,拿捏有度。在《响滩,响滩》中,诗人总能于平静克制中释放深沉而真切的丰沛情感。她一路走来,经历了幼年失去母亲,在孤独、辛劳中度过童年;经历了南下闯荡、漂泊、受压,最后破茧成蝶。她从偏僻落后的山村“奔”到繁花似锦的城市扎根,这个过程,她经历了无数的痛,但她没有“凄凄惨惨戚戚”般的绝望颓废抒情,也没有“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般的愤懑发泄,而是把灵魂深处的“疼痛”通过不疾不徐的“写实”笔法向读者展示。比如,她写想念母亲时,“它带来了无数个穿着白衣裳的小精灵……你知道它们是你去了天堂的母亲……”整节诗没有一个“痛”字,却痛入骨髓;她写童年的辛苦时,“牵着牛让它在田埂边吃草”“埋头割出一大捆猪食草”“在烈日下学着老爸爸插秧”……整节诗没有一个“苦”字,却无处不苦。“写实”手法的运用,体现出诗人某种程度上的冷静,达到“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审美效果。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刘亮程说:“没有故乡就没有文学。当你觉得世界陌生,文学能帮你回到童年的村庄。”诗人熊正红在追逐“诗和远方”过程中,现实与理想、物质与精神的“冲突”不可避免,她寄望于某种生命的对话,当她站在故乡之外、处于童年时光之外时,才猛然发现,她曾经“逃离”的“响滩”,就是她寻寻觅觅的生命和精神的栖居地。于是,她回溯过去,铺陈、叠置在“响滩”中成长的“爱与痛”的心灵之悟,不期然地,《响滩,响滩》便成了诗人时空转换与寻找生命本真源源不断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