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我其实一直有些犹疑选择这个题材列入《江门九篇》之中，它不是风景，也不是风情，它只是江门现在正在干的一件事情。但是，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关注着它，多次去走访它。我被它所震撼、所感动。后来我想，江门能干这件事，其实也是美丽的风景。

    “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大山里面干什么？”好多人问李小男这样的问题。

    “我们要在这里的地层深处为人类装上一双眼睛。”李小男总是这样回答他们。

    很少人能够听懂他的话，因为很少人懂得中微子的世界。我也不懂，尽管我去见他之前已经读了数十篇关于中微子的文章，见面之后我又缠着他问了3个多小时，还是云里雾里的。其实，关于中微子，人类的解读才刚刚开始。但是，我知道，关于中微子的研究关乎宇宙起源、繁星流动。半个世纪以来，在中微子研究领域所取得的成果已经获得过4次诺贝尔奖。李小男他们在开平干的这件事情已经是全世界高能物理研究的巅峰，这就足够让我为江门、为开平感到荣耀了。

    李小男是江门中微子实验室的主任。这间深藏在地下700米大型实验室还没建好，但已经吸引了全世界物理学家的目光。这12年里，李小男都待在开平金鸡镇的打石山下。当然，你站在打石山的阳光下，依然看不到他和伙伴们这12年里都干了些什么。但是，当他领着我乘坐升降机在黑暗中迅速下降的那一刻开始，我心里便翻涌着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我在朝着宇宙深处出发。

    打石山是一座连开平的地图上都没有标识的小山包。然而这座花岗岩结构的小山却在10多年前的某一天被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幸运地寻觅到。他们认定，这座小山的山腹之中就是接棒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室、实现中国中微子研究领跑世界的地方。科学家的眼睛神妙无比，于是，江门偏远山区的一处荒山瞬间和世界最顶尖的高能物理科研项目结缘了。

    升降机在一片漆黑中迅速下降了十几分钟之后，我们隐约看见了光，看见了坚硬的岩壁散发着深邃的光泽，看见了弥漫的水蒸气蒙在空中，看见了昏黄的灯光星星点点。随后又看见了地下不停涌出的水汩汩流动、氤氲缭绕。工人们已经在这地下700米深处修建了长长的巷道，可以通行车辆。巷道在连绵的灯光下延伸远方。当我们走到巷道的尽头，我看见了他们构造的一座雄伟的、无比精密的宫殿。这座地下宫殿足有半个足球场大、二十几层楼高。宫殿底部，密密麻麻的支撑架已经立起来了，像一片钢架森林。工人们正在紧张地安装着各种线路、管道和其他设备，远远地能够看见他们忙碌的身影闪着光。

    随后，“科学家们将在宫殿里装满3.5万吨超纯水，在这些密密的支撑架上安放一个直径35米的有机玻璃圆球，圆球里再装满2万吨液体闪烁体，球壁上将挂满几万只光电倍增管。圆球中的液体将敏锐地捕捉住穿行其中的中微子所发出的微弱的光，通过光电倍增管将其转化为电子，从而得到一系列的数据用于科学研究”。上面这几句话是我琢磨半天提炼出来的。事实上，这个世界无法用文字描述，这个项目也无法用文字描述。这是一个真正致广大而尽精微的项目，只能用我们的敬畏心来解读。

    我仰望宫殿的穹顶，想象着那些我们肉眼看不见的、被称为“宇宙幽灵粒子”的中微子将来在这里震荡发光，然后被这安装在地层深处的眼睛捕获。据科学家们说，那一瞬间的光是紫色的光。这样神妙的瞬间，当是属于科学家和诗人共同构筑的浪漫。那年春节，在荒凉、寒冷的打石山的工地上，江门中微子实验室总工程师马骁妍和她的几位学生一起写了一首歌，纪念她们在江门的这段浪漫：

    我看过江门的黄昏

    露水的清晨，

    地下七百米深处里，

    有我不变的热忱。

    ……

    从地下700米返回地面的时候，我乘坐的是斜井有轨车，大约需要十几分钟。车子行走的时候，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撞击着两侧的岩壁，使回响传得很远。和我同车的是一群下班的工人，他们是负责土建工程的。他们已经在这里干了四五年了。他们早上下到地下干活的时候，天还没亮。晚上返回地面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他们在这700米的地下扛过了大涌水、熬过了高温高湿度，这是他们干得最苦最累也最精细的活。他们仍搞不懂这些苛刻的科学家们要在这里干什么。但是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干一项相当牛的工程。下班途中，他们说说笑笑，很大声。

    李小男是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可他现在更像个包工头，晒得黝黑，手臂上被山里的蚊虫叮咬出几处疤痕。他现在几乎没有时间静下心来搞他的研究了。他是这个项目的大管家，每天都得操心项目的进度、施工的安全、人员的吃喝等等，还得习惯入乡随俗和地方各级政府、部门打交道。他知道这是他的责任和使命。现在他每天都在盼着的就是项目早日建成，赶在日本和美国科学家之前出成果。那时自己就可以早日回北京和家人团聚。但是在和我的交谈中，他又总说喜欢江门，喜欢碉楼。

    但是金鸡镇的碉楼并不多，历史上属于它的高光时刻也不多。即便是开平碉楼与村落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而受到热捧，却也很少有人会走进这个被山峦遮蔽了的小镇。但是，所有一切都在这十年八年发生了改变：偏远的、沉寂了千百年的金鸡镇忽然来了一批又一批讲普通话的、讲英语的人，也来了很多科学家和大人物。还运来了很多神秘的设备、仪器……如今整个金鸡镇的人都知道，中国的中微子研究将在这里笑傲天下。“此事关乎宇宙。”这是我在金鸡镇一家路边店吃煲仔饭的时候，店老板得意地向我说的一句话。他说，北京的科学家都喜欢来他店里吃煲仔饭，他们吃煲仔饭的时候都喜欢放辣椒。

    江门这个地方值得落笔的题材很多，而这只是一件正在做、还没做成的事情。最终选择它，或许是我的骨子里对于科学家和科学精神的敬畏。是的，在即将到达的未来，这一双埋在江门地层深处的眼睛将代表人类仰望星空，捕捉那解读宇宙秘密的瞬间光华。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值得我深情书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