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溪向海,每天清晨海上的日出会给赤溪披上一件橙红色的薄纱,温柔地浮动。这时候曹峰山起伏的山峦之间,有一缕缕的云雾飘来荡去。有许多人早早地去下田,也有不少人早早地去赶海,田野和沙滩上都闪动着丰收的光亮。他们戴着尖尖的斗笠,晨雾系在他们的腰间。我约了朋友来这里看白海豚。听说这美丽的海的精灵最是依恋着赤溪的海波和帆影,就像音符依恋着五线谱。
赤溪是江门台山的一个偏远小镇,是三面临海的一个半岛。半岛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山体叫曹峰山,阻隔着来往的人们。赤溪半岛也包括散落在半岛周围的一些小岛,这些小岛有很有意思的名字,譬如上川岛、下川岛、三杯酒岛、古舟岛、荷包岛等等。这些小岛里面有一座叫大襟岛,这座岛上有着层次和色彩都很丰富的怪石。当年岛上还有一座麻风医院。我曾经跟随医院的老院长坐着快艇上岛去探望过那些凄苦的病人,还见到了几位在医院做了十几年义工的印度修女。在这座孤独的荒岛上,我感受到了人性的冷和暖。
被选中设立麻风医院的地方,必是极其偏僻的所在,这也是人性的冷和暖。据说,在电厂建设之前,没有铜鼓隧道,从台城到赤溪要翻山越岭走上一整天,那里就是台山的“天涯海角”,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几个外来的人。1995年,为了建电厂,铜鼓隧道通车了,到台城只需要一个多钟头。建这座电厂,搬迁了不少赤溪人。他们统一规划建了新村,都是三四层的小洋楼。我去看过他们的新村,大家都很满意,说是祖辈们把苦都吃完了,轮到自己来享福了。随后也来了很多讲普通话的人云集在这里盖房子、架机器。电厂很大,厂区内得坐摆渡车,还有很漂亮的酒店和恒温泳池。电厂的落户,让赤溪迈出了现代化建设的第一大步。
火电厂建起来没多久,很快又听说赤溪的铜鼓又要建核电站了。这间核电站是2007年在中法两国领导人见证下签署的国际合作项目,很引人关注。从火电厂沿着海边,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了核电站。在那片向海的山窝窝里头,也有好多讲普通话的、讲外国话的人每天都在那里忙碌着。赤溪本地人很少去核电站所在的山窝窝里看过,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也是一件牛得不得了的大事。
赤溪本地人不讲普通话,他们讲客家话。因为他们都是客家人。他们怎么来到这向海的山窝窝里?他们自己不太愿意讲,因为历史很辛酸。赤溪的客家人最早是康熙年间从粤东粤北迁来此地垦荒的。但是咸丰、道光年间江门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土客械斗”,先后持续了十多年,死伤无数。赤溪的客家人也被迫卷入其中。我的朋友林金水是赤溪人,他退休后专门考证了这一段历史。他说在咸丰年间的“土客械斗”中,赤溪人几乎遭受灭顶之灾:“那时候,赤溪的客家人被污蔑为‘洪兵余孽’,遭到官府的兵和原住民的乡绅武装天天围剿追杀。”
如今的年轻人大多已经不知道,就因为“土客械斗”,赤溪于清同治年间单独设为赤溪厅,民国时期又设为赤溪县。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又重新并入台山县。民国时期,赤溪又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斗之中。据《赤溪县志》记载,1916年,赤溪县有8万人,到新中国成立前,只剩下1.6万人。赤溪人在家园的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往往选择扬帆出海,奔走他乡。有下南洋的、有闯金山的、有去南美的、有奔澳洲的……家园虽亲,但是真的难活。
我在翻读新宁铁路的资料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孙中山先生签发给新宁铁路的总设计师陈宜禧的一份《大元帅令》:派陈宜禧为筹办铜鼓商埠委员。落款日期为:民国十三年九月六日。铜鼓就是赤溪沿海一带的所在。陈宜禧做梦都想将他的新宁铁路修到铜鼓。伟人们的规划可以引领我们许多的假设或遐想:若是赤溪有了铁路连接台城、连接江门,若是赤溪成了商埠,商船连接香港、连接澳门,这荒芜半岛上的人们还会有民国时期背井离乡的大逃亡吗?我不知道陈宜禧临终前有没有再度登临这陡峭的曹峰山望洋长叹,但是历史的伤痛却如浪花下的礁石瘀痕斑斑。
这天到近午时分,赤溪海边的天空还有些灰蒙蒙。远处的浪花线也看不清晰。我们带上录像机、航拍机开始登舟,但是对于能否看到美丽的白海豚,心里还是没底的。船近大襟岛的时候,天空忽然飘来了一重重乌云,铺天盖地的。紧接着,暴雨就来了,近在咫尺的大襟岛也被吞没在雨幕之中。我们连忙躲进船舱里避雨,心里在诅咒着这该死的天气。恰在这时,乌云又像被风神一把收了去,天空刹那间换上了蔚蓝,海面上顿时阳光闪亮。船老大说:“你们有眼福了。”话音未落,我们面前的海面上跃起了一道银色的弧线,紧接着,又是一道,还有粉红色的。没错,是白海豚,这大海的精灵。它们开始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在这四季渔歌里旋转、舞蹈,像快乐的王子和公主……白海豚恋上赤溪的海面似乎是近20多年的事情,我喜欢它们的到来。赤溪也应是喜欢它们的到来,这里不能只有逃离,更应有到来。
这时,我们的船追随着白海豚来到了黄茅海的海面上。在那片辽阔的海面上,在明丽的阳光下,我们看到了五座矗立在海中央的高塔直插云霄。那是黄茅海大桥的主塔。在主塔的下面,有成百上千的工人正在紧张施工。2024年,这座全长31公里,连接台山赤溪和珠海高栏港之间的大桥将要全线通车。是的,2024年,农历甲辰年,千百年在这里默默荒凉的赤溪将真正进入粤港澳跨海大桥时代。能源重镇、大桥时代、湾区风口、直达港澳……这似乎已经不是陈宜禧的铜鼓商埠梦所能承载了。然而,当黄茅海大桥上第一台车奔驰而过的时候,我祈祷,也相信,会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想起当年那些逃离赤溪的人,想起那个一心要将铁路修到铜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