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和
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对惬意生活的最早理解便是有工夫在树下坐坐。
我对年少时生活印象最深的是夏收。麦黄一日。那时候,麦子单纯依赖人力收割,二三十亩地呢,可不得争分夺秒,凌晨5点左右出门、晚上9点以后收工更是平常。夏收时节,天气最是炎热,在无遮无挡的烈日下,空气仿佛流动的火焰,轻易便能让人汗流浃背。虽然对那般辛苦很是恐惧,却不能置身事外:我们是家庭的一分子。我们的父辈大多存有一种朴素的认识——不尝劳动的苦,怎知读书的甜。所以,在让子女接受“劳动教育”这一问题上,他们的立场非常坚定,不会心慈手软。都说农家子弟的坚毅坚忍,是在力所能及的劳动实践中一点一点磨砺出来的。
在烈日的威压下,每个人额头都会涌出汗液,它们向下流淌,汇聚成数条细流,窜进眼眶,蜇得眼睛生疼。我们拨动麦秆的瞬间,隐匿于麦叶、麦穗的纤灰细尘被激活,在周围狂飞乱舞。伴随着呼吸,一部分窜入喉管,刺激得喉咙发痒,让人忍不住咳嗽;另外一部分在鼻腔里淤积,更多的则跟脸上未被蒸发的汗液混合,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随手擦拭几下,便成了大花脸——每个人的形象都差不离,谁也别笑话谁。有人在脖颈上搭条毛巾用以擦汗,深色的倒也罢了,若是浅色的,不消个把钟头,汗液和灰尘的混合物便掩盖了它的本来面目。
地头植有杨树,都有些年头了,肥水充足,绿荫浓密。茶水装盛在玻璃质的罐头瓶里,放置于树下。口干舌燥了,直起腰,疾步过去喝水。甫到树下,凉意袭来,甚是舒爽。我们麻利地喝了水,不作停留,赶赴自己的“阵地”——家人都在挥汗如雨,你怎好意思贪恋清凉!附近总有一两个生活优渥的,艳阳当空,他们在树下,或躺或坐,摇一把蒲扇,饮一壶凉茶,时不时还要咒骂几句这躺着都能让人汗涔涔的鬼天气。我感到无比艳羡,在树荫下待着无疑是闲适生活的象征。我满心希望夏收快点结束,自己也能享受树下的清凉与舒适。
农闲时、午休后,人们喜欢聚在树下聊天。那树或许不是很高,但树冠通常很大,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面上投射出斑驳的影子。树上有鸟巢,通常是喜鹊筑的,或者是“牛雀儿”的杰作。人们心情愉悦地说着久远的事儿,忽略了不知趣的鸟儿的声声啼鸣。孩子们旁若无人地做着游戏,或追来撵去,或席地而坐。有时,他们也会对大人闲聊所涉话题表现出浓厚兴趣。沉淀在村庄的故事,虽有芝麻绿豆之嫌,但细细琢磨,却也有着很强的教育意义。
吃过晚饭,屋里闷热,电视剧尚未播放,人们便到树下纳凉,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熟人故旧的近况逸事。聊得兴起,未曾留意月已当空。众人散去,独坐,仰望,枝枝丫丫并不能遮掩视线,夜空深邃,群星密布。凝望之际,遐想纵横于云霄,神思穿梭于九天。乡村的夜晚是宁静的,犬吠虫吟只能将那种静的氛围放大。乡村的夜空最是纯净,把星辰大海的曼妙无所保留地展现在你眼前,你的想象可在其间纵横驰骋。
我记得,祖屋未翻修之前,祖父也还在世,中堂上悬挂着一幅画,我没事总喜欢盯着看:云霞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缎,两位鹤发童颜、面目慈祥的仙翁在松树下对弈,侧旁摆着茶盏,似乎还氤氲着热气,闲适安逸扑面而来。常言道,快活似神仙。生机盎然的树不就是绝佳的背景吗?
我时不时看到,闲暇时,人们在树下发呆愣神,在树下闲话家常,在树下含饴弄孙……假日,在树下嬉戏打闹,在树下打牌下棋,在树下大快朵颐……树紧依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或许我们不曾在意,但它们实实在在陪伴着我们享受惬意的生活。我总是有这样一个想法:能随时闲坐其下的树就跟经历了岁月淘洗的朋友一样,它贴近你的生活日常,你了解它的过往经历,它会牵引起你对生活乃至生命进行思考,并终有所悟。
虽说绿植是噪声的天敌,但城市的行道树毕竟道行浅薄,无力改变嘈杂。古人云“大隐隐于市”,闹中取静,不是不可以,但那种境界和素养不是谁都有的。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待在乡间树荫下,尤其是在雨后。是时,鸟鸣阵阵、虫吟声声,阳光柔和,心情爽净。当你平静地凝视周围的生命时,整个世界便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心平能愈三千疾,心静可通万事理。果然,人只有心静了,才能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声音。世事纷扰,很多人已经鲜有在树下坐坐的心思和空闲,仔细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若能抽身,在树下坐坐,聆听岁月与远方,必然有令人惊喜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