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如
岭南的重阳,暑气微退,早晚的风儿多了几分舒爽的凉意。这时候,登高赏景的雅兴,对我来说,可真比不上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的那道拿手菜——五花肉焖柚子皮。做这道寻常菜,是我们家迎接重阳节最有仪式感的事了。
柚子皮性温,能理气消食,润肺化痰,温暖脾胃,重阳前后吃它,既能化解一夏的积滞,又能为即将到来的冬天疏通肠胃,是“药食同源”的家常宝贝。母亲虽不懂高深的医理,却深谙“药补不如食补”的古老智慧,她常说:“这可是个宝,扔了就是糟蹋了老天爷的心意。”所以每回吃完柚子果肉,母亲便会将那些带着如海绵般白色瓤子的柚子皮收集起来,为做这道菜作准备。
制作五花肉焖柚子皮,虽没有高深的烹饪技巧,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母亲先把柚子皮放在向阳的窗台上晾晒几天,待外皮和白瓤都晒得蔫硬了,就要进行下一道关键步骤——燎皮。一大早,母亲用火钳夹着硬邦邦的柚子皮,架在火苗上来回燎烧,一阵“滋滋”声响,表皮窜出缕缕黄色火焰,随之升腾起一股独特焦香的青白烟雾。母亲不疾不徐地转动着手中的火钳,“用火燎过,皮里的苦涩味就退了,吃起来口感好,对脾胃也好使。”母亲边说边将烧好的柚子皮放进凉水中浸泡至发软。等待之际,她又将猪肥膘切成方块放边上,接着把五花肉切成片状后,以盐、糖、鸡精、料酒腌入味,再剥几粒圆滚滚的蒜子待用。
浸泡了半天的柚子皮,变得软塌塌的,母亲用手细细地挤搓表皮上黑乎乎的皮痂,随着黑痂一点点剥落,一盆清水霎时间成了墨汁,揉搓和换水五六遍,直到水色清亮,外皮色泽柔和淡黄之时,母亲便用力挤出皮里的水,柚子皮立马像晒了半干的棉被子,叠放至盘中。
终于到了烹制的高潮。母亲将雪白的块状猪肥膘放入铁锅,文火慢熬,炼出一小锅清亮的猪油,用瓷碗装起一部分后,把剥好的蒜子投进余下的油里,只听“滋啦”一声,一股辛烈奔放的香气猛地炸开,腌好的五花肉随之落锅,与热油来个激情翻滚,直至肉质透出诱人的焦黄色时,倾入柚子皮,翻炒均匀,再加少许清水、老抽、一小块冰糖和些许盐,盖上锅盖,便可静待美味了。
不一会,一股酱香混着肉香的浓郁气息弥漫开来,酱汁已收得浓稠油亮,柚子皮吸满了精华,变得晶莹半透明,此时母亲撒下一把切得细碎的榨菜末,看到我的狐疑,母亲神秘一笑:“这点咸香爽脆既化了皮里的涩,还能‘提味’。”上碟之际,撒一把碧绿的葱花,这道五花肉焖柚子皮就大功告成。成菜的柚子皮颤巍巍的,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细密的纤维孔隙。我总是顾不得烫,急急地夹起一块送入口中,软糯、咸香,轻轻一抿,丰腴酱汁瞬间在舌头上奔涌开来,肉的醇厚、蒜的焦香、柚子皮那略带清苦的甘醇次第绽放,层次丰满的滋味不仅解腻,还会让你不知不觉送下两大碗饭。
每年母亲都会做上一大锅五花肉焖柚子皮,先装上满满一保温瓶,让我给外婆送过去,尔后再盛满几个瓦钵,分别给独居的三婆、西屋的二叔伯、南边老梁家的芳婆。他们欣喜接过后,总会回赠几个芋头、地瓜或是几枚土鸡蛋,看着一个个带回来的空瓦钵和满篮子的回馈,满足而恬静的笑意如涟漪般在母亲的脸上荡漾开来。
后来我才明白,在这个属于敬老与思亲的节日里,有脚疾的母亲以另一种形式过节,那就是将她的登高与眺望,全都浓缩在这一锅咕嘟作响的柚子皮里,用慢火与耐心把粗粝的食物化作最为朴素和温暖的祝福,送至每一个需要慰藉的角落。如今,母亲已古稀,我便学着她的样子,做起了这道菜,并分享给亲人、邻里,在这一学一做中,我也慢慢将寻常日子的苦涩燎去、搓净,熬煮出了一份清欢、温润,暖人心间的滋味。我想,这大概就是重阳节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