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秀芳
这时,正值重阳节前夕,还不到傍晚6点,台山梅家大院的落日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大煎堆,油乎乎摆在琥珀色的“托盘”里,把这座中西合璧的建筑群洇成一片炒米黄。我带着双亲——两位80多岁的老人,站在碉楼上,接住这一层层泻下来的金片。黄昏先从“托盘”滑落,沾了一下大院外的大同河面,又抬脚跃上楼顶,落在父亲皑皑的白发上,像给他围了个金圈;落在母亲凹陷的眼窝里,像给她延展了一截金睫毛;又倏地收起璀璨的光芒,最后伏在脚面上,仿佛在孕育崭新的希望。太阳这双腿哇,从晨曦跑到黄昏,就如一个人从少年到中年到暮年。暮年虽不像朝暾那样耀眼炫目,但也是烁烁有光,没有一点蔫头蔫脑的样子。
“好似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旧街、骑楼。”母亲的头向后仰了一下,想把老腰挺直,“点解(为什么)骑楼建得那么整齐呢?好似旧时一个圩。”
“这大院啊,是从1931年起,由当地梅、丘、曹、江等10余姓的海内外乡亲集资兴建,梅姓人家出钱人数最多,所以叫‘梅家大院’了……”我第一次如此投入地给父母讲华侨的故园往事,“你们有时在电视看到的外景是来这里拍摄的,《让子弹飞》《狂飙》都来过。”
“嚯,嚯,那个年代都用上‘红毛泥’建房哦,有点似‘鬼佬’房子,出来走走,还能看到这气派。”母亲眯眼指着一扇半圆形拱门说。
父亲站成个“大”字,一手遮挡太阳的余光,一手牵着母亲的手:“难得来一趟,我们两个老嘢(老人家自嘲)也来拍张‘电视照’吧!”
母亲靠着父亲的肩膀,平日焦糖般的脸忽而有了光,就“yes——”的一声,便将红红的晚霞高高扬起。
下楼,两老拍照意犹未尽,我像护着两只初学飞的老鸟一样。罗马式的拱门前,哥特式的花窗下,巴洛克的雕刻墙边……都成了他们眼里最曼妙的风景。这一帧帧的笑容,如刚盛起的豆腐花般,颤巍巍地盛放着。
暮色,从黄鳝饭的醇香中袭来。
走进“小红书”里的黄鳝饭山庄打卡,父亲嘀咕:“煮黄鳝能有什么新花样?”父亲捉鱼虾、黄鳝长大,有这样的“认知茧房”,我一点也不觉得稀奇。
随着“呲啦”一声,蒜蓉、姜丝抛进油镬,爆炒,放入鳝肉,一轮翻炒,舀起,铺在饭面上,微焗。掀盖,丁香褐的鳝肉游龙般盘踞在松花黄的米饭中,葱花“点睛”,黄鳝的野味一圈一圈地冒出来,将丝苗米香烫得噗噗作响。一碗下肚,父亲再添一碗:“同(与)屋企(家里)做法不同。”
“好吃吧?”我问。
“好吃。”
母亲“嘣咔,嘣咔”咬着锅巴,“香!”
惯常的执念,就在老人家一口一口的咀嚼中,渐渐变软、变薄了。
夜幕,把台城锁进朦胧的月色中。
我们住进一间智能酒店的商务房。
“小度,小度,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我教他们使唤“小度”。
父亲将房间的每个角落搜了一遍,企图找出“小度”藏匿的地方。母亲愣了几秒后,拍着大腿,惊呼:“神奇啊!”
“小度,小度,唱《分飞燕》。”
“小度,小度,唱《剑合钗圆》……”
两老与“小度”在逗趣,这新“玩意”就这样与黄昏时光同频共振起来。
从台山回来没过几天,已值重阳,是夜,约了朋友小聚。
朋友说起她家公家婆的退休生活,竟滔滔不绝:“我家公,每天去公园讲‘古’(故事),最喜欢讲鹤山历史名人了,公园很多老人家都成了他的‘粉丝’。”
“厉害,牛人!”我说。
“唉,他备课的,《鹤山春秋》几乎翻烂了。”
“你家婆没意见?”
“家婆?更忙!参加舞蹈队,去敬老院做义工……”朋友呷了一口茶,“她还负责发活动视频,叫我教她修图、视频配音。老人家呀,被需要的感觉,简直是重生。”
朋友的话,我想起另一个情景:教室里,60多岁的竹编技艺传承人余师傅在讲台上示范。一轮折、压、穿、缠功夫,一只小鱼篓就织成了。孩子们也把竹条支棱起来,大家围住老人,“这样行吗?”“这条怎样扎?”……余师傅笑了,“想不到我这套老行当还可以进学校教孩子。”
也许,我们总以为黄昏是萎靡低垂,是收拢,是退场;其实,黄昏也可以是昂头向上,是绽放,是登场,是生命的豁达,是世界的辽阔。如此,重阳节便是一场向晚而生的盛大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