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元
父亲的精神头儿很足。
大年三十,从早到晚,没个停歇的时候。
一早扫院子,扫完院子贴对联,贴完对联上坟,上完坟在院子里生起火炉,把两根铁钩放炭火里烧红,轮番烫猪头猪蹄,燎起一阵阵焦烟,把猪皮烫得黄白黄白的,拎到开水锅里煮。趁猪头猪蹄子在锅里“扑通扑通”翻滚的工夫,父亲又跑出跑进,劈柴抱柴。我们也被他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干这,一会儿干那。把黍子泡盆里,泡软了捣碓,捣碎了再堆在案板上揉,揉得软软的,把糕面搓成一根根细长条,用菜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手掌压扁了,放油锅里炸。油糕炸完,又开始拌饺子馅,把白萝卜切成碎块,把猪瘦肉也切成碎块,揉和起来再用菜刀来来回回地剁得碎碎的,搁在盆里淋洒香油搅拌。匆忙之中,都忘记了大年三十的一日三餐吃了什么。到了晚上,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我们几个都累得想睡,父亲又不许睡,说平日可以早睡,今天不行,必须熬年。没办法,只好强打起精神。
不知什么时候,正在炕上迷迷糊糊躺着,又听到父亲一声一声地呼喊:“拢旺火了!拢旺火了!”村里有讲究,大年初一,拢旺火要拢第一堆,打水要打第一桶,饺子要吃第一盘。为什么要抢着拢第一堆旺火,说是大年初一接财神,谁先接到谁先旺。为什么要打第一桶水,说是大年初一的井里卧着金马驹,谁先打水金马驹就到了谁家。为什么要吃第一盘饺子,因为“好吃不过饺子”,吃好的还不积极,那干什么积极呢?村人大多从甘肃民勤县迁来,向来以勤为本,以勤为荣,样样不甘人后,样样争先恐后。
大人和衣而卧,小孩子尽管有诸多不情愿,在大人的呵斥下,也都抹着惺忪睡眼,先后穿好了衣服。推门出去,湿手粘在门把手上。塞上大寒,滴水成冰。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天气,门把手上蒙了一层霜。刚刚洗了脸,手没干,挨着室外的铁器,一不小心就被粘住了。这时不能慌张,要继续挨着,等手掌的热量把那层薄冰融化了,自然就松开了。如果使劲儿扯,会把皮肉撕下来。抬头向外看,天空黑乎乎的,树木、院墙、农具,看不清形状,只能看到大约的轮廓。屋檐下的灯亮着,昏黄的灯光远远照射着正在忙乎的父亲。
河套农家的院子很大,除了住人的房子外,粮仓、凉房、车库,还有小型拖拉机、圆盘耙、播种机、犁和其他各种农具,猪圈、马圈、羊圈、柴草垛,也都在院子里。院子再往前,是一块一亩左右的“零碎地”,种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萝卜等各种蔬菜。隆冬里,农作物都收割了,菜地也翻了,空荡荡的,正是拢火的好地方。
凌晨时分,平地起风。周围黑黢黢的,只能看到父亲弓着身子蹲在菜地中央。父亲扒拉来许多麦草,然后一根一根划火柴。划了几次,都被风吹灭了。麦草是夏收的,在场上堆着。经过秋冬两季的晾晒,金黄金黄的。耸立的麦秸堆,远远望去,像一座座闪光的金字塔。为了便于引火,父亲在中午吃饭的间隙,提着箩筐到场上,装了满满一箩筐的麦草。麦草旁边是折成一截一截的葵花杆子。葵花,就是向日葵。春天播种,盛夏绽放金黄的花瓣,秋天收割。矗立在田里的葵花杆子一人多高,既是牛羊的饲料,又是非常好的烧柴。父亲进腊月就开始折葵花杆子,柴草垛里堆了很高很厚的一垛,远远望去,像个小山丘。除了用于过年的蒸煮煎炸之外,更重要的便是为了拢好新年的这堆旺火。在葵花杆子旁边,还有好几捆干柴。有杨树枝、柳树枝,还有榆木疙瘩和大小不一的树根。树枝和榆木疙瘩,是父亲冬日里捡拾的。沟渠上栽种着成排成行的杨树、柳树、榆树。隆冬的风,刚烈劲道。风一吹,树木“哗啦啦”响,“刷啦啦”地掉落许多枯枝,河床里铺了满满一层。父亲沿着河床走,一个来回便捡很大的一捆,用麻绳捆了,“嗨”一声扛在肩头,迈着沉着的步伐,走一步踩一个深深的脚印,沉甸甸地扛回家去。遇到河堤上伐木后遗留的树根,父亲就抽出板斧,使出全身力气左一下右一下地剁,直到把树根剁成碎块,便撑开蛇皮袋,一块一块地装进袋里。给人感觉,一冬的辛勤劳作,似乎只为了烧好这一堆旺火。
看火柴老是熄灭,父亲让我们聚拢在一起,围成一个圈,形成一堵挡风墙。父亲左手蜷缩成弧形,把火柴盒紧紧攥在掌心,右手捏三四根火柴,奋力一划,“嗤”一声,火柴划着了。火柴头闪烁着微末火光,父亲双手合拢,捧在手心里,好似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父亲虔诚地守护着火光,一点一点、慢慢地向麦草靠近,生怕有一丁点儿的闪失。掌心里聚拢的那一丁点儿微弱火光,终于燃到了麦草。麦草点着了,火红的烈焰升腾起来。父亲赶忙向火堆上加柴,葵花杆子、枯树枝,一层一层加上去。看火势差不多了,再把枯树根等干柴硬柴加上去。大火熊熊燃烧起来,照得整个庭院亮堂堂的。
父亲一边加柴,一边剥开二踢脚(双响爆竹)外皮的红纸,将引信抠出来,再把二踢脚树立在雪地里,用烟头点着。只听“噗通”一声,二踢脚飞上天,在高空中炸裂开来,接着传来两声清脆的爆炸声响。炮放了,父亲带头跳火。一会儿从火头上跳过去,一会儿再从火头上跳过来。跳一下,自言自语说“健健康康”;再跳一下,说“平平安安”;又跳一下,说“和和美美”。我知道,父亲拢旺火有很多说辞。到了正月二十三,还要拢一次。这一次也是人人跳火,但是不放炮,称为“燎干”。跳火后,父亲会把冒着白烟闪烁着火花的滚烫灰烬高高扬向天空。扬一叉,穹庐中绽放一大片灿烂的火花;再扬一叉,又绽放一大片。父亲扬一叉,望着苍穹久久凝视,说“开了小麦花,今年小麦一定好收成”;再扬一叉,神情严肃如故,说“开了玉米花,今年玉米一定好收成”;之后便是蚕豆花、黄豆花、黑豆花等等,依次在夜空绽放。
经过父亲的头火引领,村里人先后起床了,一家接一家拢起了旺火,一家接一家响起了麻雷鞭炮还有各种花炮。小村在弥漫的烟火气中迎来了红红火火,充满无限憧憬和期冀的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