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间过去几年了，但是要求又何止翻了几番。大亚湾中微子探测器是一组8个，每个为直径5米、高5米的圆柱体。而江门中微子探测器设计为球形，生产难度本就大幅增加，何况要做到直径35.4米呢？造体积如此大的球，且要使其扛住内外液体巨大的压力差，这样的制造难度可谓史无前例。加拿大中微子探测实验也做过一个直径12米的有机玻璃球，现场建造过程中就出现了开裂，然后反复修补，折腾了2年才完成。“大亚湾时的经历，让我们心里都有阴影了，我们都觉得这么大的有机玻璃球国内肯定做不出来。”衡月昆和马骁妍都这么想。可这又能怎样呢？因为全世界眼下肯定也没人做得出。作为中心探测器的设计者之一，衡月昆也觉得是自己将自己逼到了绝境。

    这个时候，江门中微子项目另一个超级难关——光电倍增管的国产化已经曙光初露。而35.4米直径的有机玻璃球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有一天，马骁妍独自走在玉泉路萧瑟的秋风中，有一种想痛哭一场的冲动。

    但是，这一天，马骁妍还是没有哭。凉飕飕的秋风吹落了北京城的银杏叶，却没有吹落马骁妍的眼泪。她想，我的眼泪只能在春天的温暖和美丽中流下来，在成功的欢喜中流下来。肃杀的秋风和冰冷的严寒只能让我更坚强、更能扛。

    “死马当活马医，无论如何也要试试看！”庄红林、衡月昆、马骁妍、钱小辉等开始去有关部门、去档案资料馆、去网上、去高校研究院，四处查阅、收集国内生产有机玻璃的大型企业和行业专家。一家一家联系，一家一家沟通、请教。在听了无数个“不可能”的回答后，他们也在一片拒绝声中发现了希望：6年过去了，国内有机玻璃产业上了一个档次，有好几家厂都具备了数控加工能力。虽然以他们目前的技术工艺水平还不能满足科学家们的要求，但是这几家厂都有了做出这么大的有机玻璃球的可能。

    经过慎重考察和交流，他们最终选择了3家厂商进行了为期3年的合作研发。这也意味着，他们将用3年时间去呵护培育一棵幼苗。他们期待着3年后，这棵幼苗长成参天大树，成为江门中微子实验项目的栋梁之材。他们开始频繁地驻扎在这3家企业，和他们的技术人员及工人师傅日夜“混”在一起。那时候，马骁妍的孩子才读小学，而在河北老家的父母双亲都已年逾八旬。

    在这3家共同启动合作研发的厂家中，江苏省泰兴市的汤臣科技有限公司是最后一家入选企业。那时候，秦中华也在这个组。一开始，他跑到汤臣科技考察，发现当时的汤臣科技连生产超厚有机玻璃板材的能力都不具备，便没抱什么希望，但他还是见了该公司董事长汤月生。

    “这个有机玻璃球直径35.4米，有13层楼高，重600吨，厚12厘米，须由263块有机板材、590根支撑杆组装拼接而成。其次这颗球安放的环境特殊，要置于地下700米深的水池中，须能扛住内外液体13%的压力差。此次要制造的比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用于粒子物理的有机玻璃球大20倍，技术难度空前。”秦中华一板一眼地向汤月生明确了他们的要求：“还有，不能添加抗紫外成分，透光度要好，材料越纯净越好，不能有放射性，当然更不能形变、开裂……”

    汤月生一开始也觉得秦中华在胡扯，听到后来就不想听了。他觉得这些科学家都是脑子飘在半空中想事情，天方夜谭。从他父亲30年前开始生产有机玻璃麻将开始，在这个行当里，汤月生可以说是什么奇葩产品都见过。可要做35.4米直径的有机玻璃球，汤月生听都没听过。但是，人家毕竟是北京来的，是中国科学院的，是大机构的人，见过大世面，按道理不会骗人。

    汤月生就开始多方打听，后来又亲自跑到中国科学院高能所去求证。在确认了他们不是骗子后，汤月生有些心动了。科学家既然敢想，我为啥不敢干？尽管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但他还是想试试。除了内心那种想挑战的欲望外，他当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这不等于有国家顶级科研团队帮助自己攻关吗？再说，万一我们能够将这个项目拿下，自己将来够吹一辈子。干！汤月生琢磨着，兴奋起来了。

    汤月生已经年过半百。他高中毕业后就在父亲的小作坊里帮着做起了将废旧有机玻璃裂解加工成麻将坯料的营生。这间制作麻将的小作坊里只有他们父子俩。后来，他觉得做麻将坯料没出息，便拿出家中仅有的积蓄，跑到外地和别人一起合作承包了一家企业的车间，做工业用的有机玻璃板材。那真是一个好时代，市场上生机勃勃，他也靠着平时自学的那两把刷子赚了个盆满钵满。他感觉自己挺像那么回事了，穿着西装，腰也挺得直直的。可是，有一回他碰见了一位台湾同行。对方在他的车间里转了一圈后，咧咧嘴告诉他：“你现在的生产，我们30年前就这样做。如果我现在来检验你的产品，你的产品全是不合格的。”

    汤月生的腰一下子塌了下去，再回到车间时，他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了不起。他开始有了带着企业转型升级、生产亚克力的想法。当然，他明白，企业要转型升级，自己就要首先转型升级：你若只有做麻将的水平，就只能做出麻将来。他开始四处求学拜师。他跑到广东参加培训班，利用培训班认识了一批专家和师傅。之后，碰到不懂的问题，就打电话，甚至上门求教。

    2010年，汤月生有了一次一战成名的机会，那就是上海世博会英国馆的“种子圣殿”。这是件不仅令英国人无比骄傲，也引来全世界为之瞩目的杰出工程。其最大亮点是圣殿由6万根蕴含植物种子的透明亚克力杆组成。

    而这6万根透明亚克力杆就是汤臣科技的产品。开始英国人不相信他们能够做出来。汤月生领着人花了1个月时间，做出了样品，带到了英国上海领事馆。结果，半个月后，英国人就给他打电话，要来他的工厂考察。

    “种子圣殿”开馆之后，汤月生多次流连其间，内心荡漾着潋滟碧波。他觉得那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自己的高光时刻。

    再往前两年，对了，是2008年。那一年，国内城际铁路所采用的声屏障全都被德国人垄断。而且造价贵得不得了，达到每平方米5000元。汤月生知道这个行情后，在心里暗暗骂了起来。转头就领着公司的科技人员日夜攻关。没用多久，汤臣科技就研发出了亚克力声屏障，不仅性能的关键性指标比德国产品要好很多，而且价格是每平方米1800元，只有德国产品价格的三分之一左右。结果，汤臣科技的亚克力声屏障在城际铁路领域攻城略地，将德国产品一路狂扫，还帮国家省了大量外汇。那一回，汤月生足足兴奋、激动了好些日子。他细细琢磨了一下：大约是跟外国人较劲的事情，自己更容易兴奋和激动。这回跟中国科学院高能所的合作，就是将自己绑上了中国中微子研究的战车，对手就是同样在盯着我们，与我们较劲的日本、美国科学家团队。 

    汤月生知道，如果江门中微子项目的这个有机玻璃球做成了，那将不仅是自己的高光时刻，也是这个企业的高光时刻。而“中国造”的高光时刻，又何尝不是中国的高光时刻呢？虽然心里还有些没底，但他还是下决心拼了。“种子圣殿”的项目他花了1个月时间做出了样品。现在江门中微子的有机玻璃球给了3年的研发期，又有高能所的团队助力，没道理干不成。于是他领着人亲自跑到高能所去找王贻芳，向王贻芳立军令状，不赚钱也将这活干下来。结果，汤臣科技勉强进了“候选名单”。

    这时候，汤月生压根没有想到，在他下定决心造出江门中微子项目所需的有机玻璃球时，因为汤臣科技在亚克力声屏障方面领先的科技能力，江门也向他张开了热情的怀抱。2016年，为保护江门新会区“小鸟天堂”自然生态景观，全球首例高铁全封闭声屏障所需要的42260块亚克力吸声板，全部来自汤臣科技。当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在这一段“岁月静好”的绿色通道时，汤月生一定在心里想：江门，就是我的高光福地。

    2、世界上最大的有机玻璃球

    庄红林、衡月昆和马骁妍都是老搭档了。从大亚湾中微子实验项目开始，衡月昆就专门研究中心探测器。而庄红林和马骁妍则专心致力于中心探测器的安装。时间久了，就很默契了。但有时也会发生摩擦。发生摩擦的时候，马骁妍性子急，声音大。衡月昆则是斯斯文文、不温不火地犟着。当然最后就让庄红林来当裁判。而钱小辉从大亚湾项目开始，就跟着马骁妍做助手。3人跑到泰兴，睁大眼睛盯着汤月生做玻璃球。马骁妍也总是不停地给汤月生提意见，恨不得汤月生事事都能做到120分的满意度。

    在这些大科学家面前，汤月生态度非常好。他积极主动地接下这个项目，甚至在高能所来厂考察时还安抚他们——“你们不找我做没关系，我先试着做一套生产系统，不做你们项目，其他项目也能用得上。你们不要有什么压力就是。”一番话，说得高能所众人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