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金保是江苏天目建设集团起重安装公司总经理，一个近60岁的敦实汉子。他干了一辈子吊装工程，但在地下700米搞这么大型的吊装却是第一次。马骁妍问他：“蒋哥，有把握吗？可不能掉链子哦。”

    蒋金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妹妹，放心吧，对我们天目集团来说，这都不是事。”

    蒋金保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半点不敢懈怠。为了确保这次吊装万无一失，他把公司主要技术骨干全部带到了现场。

    蒋金保的队伍最早一批到达现场的是2021年底。那时候新冠疫情防控措施还比较严格，工人们被整体隔离了一个星期才被允许进入工地。隔离的时候，工人们问蒋金保：“蒋总，听说这次这个项目特别有档次，没准还能出个诺贝尔奖？到时那奖杯上会不会有我们公司的名？”

    蒋金保笑了：“都给我好好干吧，拿奖那是人家大科学家的事。我就知道，你们要是把活干砸了，董事长能剥了你们的皮。”

    大家都笑了，但是后来干着干着，好多人都哭了，这活太难干了。

    地下实验大厅已经实现了21摄氏度的恒温，但是一天干下来，蒋金保总觉得衣服被汗水浸湿了好几次，他说这是紧张闹的。自己干了40年吊装，这个项目是最累的，心累。

    进入安装阶段，王贻芳越发重视工程进度。他给现场每一道工序都定了时间要求，甚至“变形金刚塔”每一层、不锈钢网壳每一层的安装分别需要几天时间完成，他都要亲自把关。他就像赛道上掐着秒表的裁判员，每天打来的询问进度的电话像一座山压在打石山下每个人的肩头。安装工人已经是每天24小时轮班了，却还是常常因为许多意想不到的状况耽误时间。有一次因为设备问题，需要从厂里昼夜兼程往工地送物资，结果运送车堵在了路上。马骁妍因此一天之内发了5次飙。那天晚上，站在地下700米大厅的灯光下，当着几十号安装工人的面，她双手叉腰，指着天目集团的生产部长大嚷：“你今天惹着我了，我要和你绝交！”那位部长也很委屈，哭丧着脸说：“马老师，我已经很努力了。”马骁妍想到大家争分夺秒好不容易抢回来的进度又被路上堵车弄“飞”了，心里难受得要命，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与此同时，东南网架的安装队伍也进场了，由它们负责的不锈钢网壳的安装也同步展开。

    何伟跟随东南网架的安装队伍来到了打石山下。在江门中微子这个项目里，他变成了机械工程师，主要任务是协调东南网架和天目集团在现场安装过程中的各种问题。他每天都要和两家公司的人井上井下地转，还不时要爬上网架指导返修。连李晞闻和王德润这样的年轻人都佩服他精力了得。有一回斜井轨道车坏了，大家都没法升井回饭堂吃饭。20多岁的小伙子王德润饿得瘫坐在地上，却发现戴眼镜的何伟还在网架上爬来爬去。

    这个春节，马骁妍、何伟、钱小辉以及工人们一天假都没放，都在打石山下的地下大厅里忙着。李小男也没有回北京，他提前几天就开始张罗着年三十晚给留守的同事们、工人们包顿饺子，还买了年橘和桃花。他说工作再艰难，生活也要红红火火。年三十下午，马骁妍也带着李晞闻早早上了井，来到饭堂帮着师傅们包饺子。她们在饺子里包上巧克力，也包上红辣椒，希望新的一年日子甜甜蜜蜜，工作火辣劲爆。

    这一年，马骁妍导演的年度视频叫《我把我唱给你听——TO JUNO2021》。作曲是王德润，作词是项目组的杨晓宇，他们还编了英文版。演唱的是李晞闻和徐皓辰，拍视频的还是刘悦湘——他已经成了马导的“御用摄像”。马骁妍亲自在电脑上剪辑，忙乎了好几天，视频发布后，瞬间燃爆了：

    穿过荆棘 我看到风中屹立坚毅挺拔着的背影。

    迷雾终将是会散尽。心中追光方向坚定。

    月明星稀 你看那山落过去不是遥远的距离。

    我眼中最美的风景：Neutrino

    在这个冰冷的日子里，一群人在这大山里的地层深处，默默地坚守、艰难地跋涉。这些寒冷的夜晚里，他们的眼泪在这凝滞的旋律里决堤。

    ……

    蓝色的“变形金刚塔”一层一层地往上搭。蒋金保和马骁妍戴着安全帽在下面指挥着吊车里的工人。吊车吊起一组组蓝色的钢架在穹顶之下漂移。看着有些头晕目眩。何伟趴在网架上，一会看看穹顶，一会看看地下，有时候会不自觉地笑笑。刘悦湘飞快地从各个角度按下相机快门，记录着这美丽的瞬间。他觉得蓝色构件在空中划过，像外星球莅临。钱小辉的位置在水泥池顶端。从他的角度能更准确地测定这些蓝色构件移动的速度和平稳度。因为在这个阶段，每一件钢构件的定位都必须百分之百准确。吊装过程中，除了不允许出现任何安全事故外，对他们来说，还不允许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

    到了4月，“变形金刚塔”的四组支撑架已经吊装完成，开始安装顶部银色的圆形平台了。他们称之为“云台”，有“人间天上”的感觉。钱小辉和王德润每天都沿着狭窄的不锈钢梯爬上云台检查工人们施工。云台升到顶有38米高，相当于12层楼高。王德润手脚敏捷，爬起来很快，像工人师傅们一样熟练。但是李晞闻一直都不敢爬，他俩都是马骁妍带的硕士研究生。王德润的吉他弹得特别好，李晞闻则喜欢弹古筝。他们俩有一天突发奇想，说是要在云台上合奏一曲《笑傲江湖》。李晞闻看见马骁妍上上下下都很利索，觉得很不好意思，就壮着胆子往云台上爬。那天，她第一次站在了云台上，环视着四周的不锈钢网架正一圈圈生长，头顶是斑驳的穹顶。她感觉自己置身在一个高高升起的闪亮舞台。她放开嗓子唱了起来：“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谁胜谁负天知道……”

    那一刻，李晞闻感觉自己真正属于了艺术，这才是世界上最闪亮的舞台。因为，登上这个平台工作、忙碌着的人们自带光芒。

    2022年5月24日，高能所正式对外发布新闻：江门中微子项目中心探测器安装平台正式建成，38米高的蓝色“变形金刚塔”高高耸立。

    2、盖了帽儿了

    游东村的村民有事没事总爱到刻着“江门中微子”几个大字的石头前转转。他们至今没搞懂那些大科学家们要在这里搞什么，但是他们都知道，那地底下一定藏着大动静，要不然，老有大领导来视察，镇长书记老来慰问。他们也懒得刻意去弄懂它，连村支书关沃勤都搞不明白的事，那就糊里糊涂吧，但他们心里还是挺自豪的。

    但是这两年，他们好像开始有点懂了。因为那个大嗓门的李小男来了村里两趟，说是可以安排一些村民到中微子项目干活。大家就问：“在地面上干还是地底下干？多少钱一个月？”李小男说可以给到5000块钱一个月，大家都动了心思。听说现在城里上班都挣不到5000块，这就在家门口上班，挺好。一下子就有二十几个人报名。

    关小蒙两口子都报了名。关小蒙原来是跟着装修队在外面做工，他老婆陈银带在养鸡场负责拌饲料喂鸡。陈银带老觉得自己每天下班后一身鸡屎味，心里很不舒服。听说中微子项目招工人，她第一个报了名。晚上又动员老公也报了名。她想，夫妻俩一个月能有一万块钱收入，又在家门口上班，日子挺惬意的。

    关小蒙留在了地面的材料仓库干活。陈银带则被分配到地下实验大厅的风淋室，负责发放防尘衣帽。每天被那么强劲的风吹无数遍，陈银带觉得身上彻底没了鸡屎味。而且她每天都能看到那么多的科学家，还有很多老外，于是在关小蒙面前也多了些许优越感。关小蒙没机会下井，就总问老婆：“地底下在干些什么？”

    陈银带想了想说：“有个好大好大的洞，中间建起了一个不锈钢的大圆壳子，像个雀仔笼一样。”

    陈银带所说的“雀仔笼”就是水泥池子里面那只巨大的网壳。

    2022年6月24日，李小男在他的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盖了帽儿了”后面是两张笑脸。李小男所说的“盖了帽儿了”，指的是那只内径40.1米的不锈钢网壳顶部封盖合龙了，就是说中心探测器的“钢铁盔甲”已经穿戴好了。

    但是，那天何伟却没有发朋友圈。他只是站在网壳最顶部的钢架上，望着穹顶，掏出手机偷偷地自拍了一张。仰着头拍照的时候，他感觉眼角有些湿润，7年来，这个不锈钢网壳就像他最亲密的爱人，醒着是它，梦里也是它。这上面的每一条不锈钢、每一枚螺栓上都留下了他的体温。是不是真的像妻子事先说的那样：这个网壳盖帽的那天，你会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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