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珠明
1984年小学毕业,我踏入商城县陈祠中学的大门。陈祠,曾是陈姓地主的祠堂,青砖垒砌,糯米、石灰与黏土烧制的砖头,结实厚重,上面还留着往昔枪战火拼的弹痕。历经岁月,城门成了学校大门,哨所变为传达室与校医处。曾经的吊桥化作大铁门,一到夜里12点便落锁,禁止师生出入。护城河被填平成农田,只留下门口的小池塘和水井,供学生们日常洗漱。
学校呈长方形,正对门口的一排房子宽敞高大,原是护院士兵的休憩之所,如今改造成了寝室。寝室地势颇高,前面有高高的台阶,以防潮湿影响居住。这里只有男、女两个大通铺寝室,上下两层,无单间。开学前,我们按通知带上被服和“竹帛”。“竹帛”是将拇指粗细的老竹子砍去竹青、风干后,用麻绳编织而成,在农村用途广泛,夏天可铺在长凳上睡觉,晒谷子时也能派上用场。我们班级的住宿区域在男生寝室最外侧,每个人的名字标记在横木上,铺上竹帛和被褥,我的中学住宿生活就此开启。宿舍最热闹的是下夜自习和早上跑操时,100多号学生进进出出,人声鼎沸。待熄灯铃响起,宿管老师打着手电筒查夜,寝室才安静下来,只剩老师的训斥声和同学的呼噜声。
校园里有棵年代久远的泡桐树,树干粗壮,需几人合抱。每至花期,紫色的铃铛花挂满枝头,香气弥漫整个校园。微风吹过,花朵摇曳,花瓣飘落,给校园铺上紫色的“地毯”,落在屋顶,让屋顶也泛起一片紫。我们常拾起花朵夹在书本里,紫色汁液染透纸张,留下淡淡香气。
教室位于最西边外围,曾是军队驻扎地,宽敞高大,窗户高,有的原是瞭望孔和通风窗。教室里,上排是带书斗的桌子,两人共用一张,一排坐8人,空间宽敞,房顶高,光线充足。晚上上晚自习,前后两张桌子并在一起,4人一组,每组有一盏煤油灯,煤油由大家轮流从家里带来。煤油灯用久了,捻子会分叉,老师会帮忙更换或用剪刀剪平,不然光线分散、黑烟多,还会熏黑灯罩。维护煤油灯成了学习组的任务,甚至纳入学习考评。晚自习时,几十盏煤油灯散发着光热和气味,夏天热气在头顶飘荡,好在教室大、通风好,年少的我们并不讨厌这煤油味,长大后再闻,反而倍感亲切。
班主任肖老师教数学,高大和气,很欣赏我,让我担任生活委员,负责下夜自习后监督大家收拾好煤油灯,锁好教室门。起初,大家都按时作息,可时间一长,有同学常以作业没做完或给远方亲人写信为由,赖在教室不走。我便把钥匙交给他们,嘱咐锁好门并在次日早上开门。
直到有一天,肖老师问我是否知晓教室深夜“闹鬼”,有同学听到半夜传来“哭声”。我惊愕不已,毕竟这地方曾发生过惨烈之事。肖老师称有几个同学上厕所时听到,且不止一晚,还询问我是否每晚锁门、钥匙是否在身。我局促地坦白实情,正打算回去找钥匙,肖老师制止了我,说凌晨三四点一起去查夜,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还叫了班长凌晨两三点来寝室叫我们。
半夜,我被班长捅醒,虽不舍温暖被窝,但想到任务,还是迅速穿好衣服。来到泡桐树下,肖老师已等候多时。月光下,紫色花瓣铺地,花瓣上的露珠反射着月光,映在他消瘦却眼神坚定的脸上。我们蹑手蹑脚地朝教室走去。
教室一片漆黑,只有月光洒在台阶上。到了门口,发现门没锁但关着。正准备推门,被老师制止,打算等听到“闹鬼”的声音再进去。教室里起初寂静无声,就在我心生怀疑时,突然传来“咕咚”一声,接着是隐隐约约的哭声,那声音痛苦压抑,像腿抽筋或狗被打后的哀鸣,更像是呻吟。几声过后,又恢复平静。
老师带着我们推开门,用手电筒一照,只见地上蜷缩着一个人,半边被子搭在拼成的课桌上。此人是李飞同学,他在课桌上睡觉,因不老实摔了下来,摔痛后发出痛苦呻吟,却因太困又在地上睡了过去。我们把他带到班主任办公室,他支支吾吾道出了缘由:原来家里亲人病故,安葬时用了仅有的竹帛。他性子要强,既不愿麻烦家人,也不想被同学知晓,便每天等大家都离开教室,悄悄将课桌拼起来当床,就这么凑合了好几天。
老师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把被子抱回寝室和同学挤一挤,叮嘱我和班长,班干部要发挥作用,尽力解决同学困难,解决不了交给学校。
第二天,班干部碰头商议。我和其他班干部、学习积极分子决定,每人从自己的竹帛上抽出一根竹棍,重新扎紧,这样既不影响自己使用,又能匀出一床竹帛。很快,新竹帛编好了,细心的女同学还在两端插上从院子里捡来的泡桐花,紫色铃铛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今年收到同学来信,信里说,校园里的泡桐树又开花了,比往年开得还要灿烂,紫色的花穗挂满枝头,风一吹,整个校园都飘着淡淡的香。放下信,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那床插着泡桐花的竹帛,还有李飞感动的模样。那抹摇曳在记忆里的紫色,就像少年时彼此扶持的温暖,永远鲜艳,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