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元
细雨中,几畦秧苗和周围大片的稻桩并排生长着。
育秧的田,本来也长满了稻桩。早造的水稻收割后,农人开一种车轮上装着刀刃一样犁铧的拖拉机,左转右转,把附近的稻桩打烂犁碎了,然后把残余的稻根捡拾干净,把田地收拾得镜面一样平整,把稻种一把把撒在表土,再把一张细长的黑色塑料网覆盖在上面。此时岭南,空气湿润,细雨连绵,不用怎么浇水施肥,也不用怎么经管和侍弄,一株株嫩绿的秧苗便争先恐后探头探脑地从网孔中钻出来,好似晚发芽片刻,便毁了作为稻种的名节,要承受很多内心的不安与自责。
长满稻桩的田里,也灌了很多的水,不知是最近的积雨,还是灌渠开闸放的水。稻桩金黄色的,茬口齐齐整整,留有半尺多的腰身,静默在雨中,好似在回味,又好似在沉思。前一个月的时间,一块块的稻田由绿变黄,一株株稻子的腰身由直变弯,在沉甸甸的稻穗几乎要着地的时候,“突突”开进了收割机,整块整块地割掉稻穗,稻桩一棵棵直立起来。负重日久,终于挺起腰身,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甚至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伤。浑身轻飘飘的,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为何而坚持?为何而挺立?为何而守望?往常一株株的稻子,总是你遮着我,我挡着你,蜷缩在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的稻秆中。此际遮挡全无,近处的田埂和远处的山丘全部进入眼帘,开轩可面场圃,把酒可话桑麻,却又有孤苦甚至无倚的感觉。往日的稻田虫鸣喧闹,蛙声阵阵,虽然吵闹了些,却又有无限生机与活力。收割机履带碾压过的车辙里积满了水,布影其上,清澈可鉴,此际的稻桩,形影相吊,倍感凄凉。
在秧苗吐露新芽的时候,微风中摇摆的稻桩,经过一生中最痛苦的内心挣扎,也是一生中最漫长的自我治愈和疗伤。不生长,稻何以为稻?不萌新,桩又何以为桩?稻子割掉了,稻桩的主根还在,主根上的须根也在。稻桩通过茎秆儿,努力地向上输送养分,枯黄的茬口上窜出几片颤巍巍的绿叶子,随后吐出了稀稀拉拉的穗子,穗子上还结出了三三两两的秕谷。不要看结的少,长大了就是再生稻啊!稻桩根部,也有嫩苗分蘖,和秧田里的秧苗一样嫩绿,颇有些不输桃李的风发意气。
细雨连绵地下着,秧苗一天长得比一天高,周围几块满布稻桩的空地里,也颇有些绿意葱茏的样子。在秧苗渐渐长大的时候,农人开着拖拉机驶入稻田,像前些天开着收割机一样从田埂“突突”走过,用锋利的犁铧犁翻了所有的稻桩,把那些枯黄的茎秆和新近长出来的绿叶,一起翻到浸满雨水的犁壕里。翻到地底被湿泥包裹的稻桩,嗅到新鲜的泥土气味儿,里面混含着萌芽的渴望,拔节的执着,还有孕穗的全力以赴。
稻子的一生是奉献的,稻桩也是。伴着风和雨在地底入眠的稻桩,听到农人在田头抛撒秧苗的“啪嗒”声响,在微露的晨曦中感受到无限萌动。它知道,在秧苗入田的那一刻,新的一轮生长又开始了,而且必将是绿油油的,之后也是金灿灿的。